李白的江油

第一次到江油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尾随诗长静轩兄来拜谒诗仙,孤陋寡闻的我始知江油乃太白故里,便对此城顿生敬意。静心观览太白堂、粉竹楼,看书家墨迹,并与静轩在洗砚池旁合影一帧,得以为念。后来翻看相册,江油的印象多已模糊,只记得一个不常见的名字“山”,再就是在相纸上留下印痕的洗砚池了。近日故地重游,一些记忆重被唤醒,可静轩兄亦已驾鹤西去,再见旧处,不免颇为伤感。池水依旧,物在人非,李白的衣冠冢只埋下一个名字,而诗兄静轩也成了一钵骨灰。可转念又想,人生虽如池水洗砚,最终将被冲洗得了无痕迹,可纸上的墨迹却留了下来,有伟大的诗篇在,诗人便不会死去。

江油是一座小城,与其他城市相较,没有大的区别,其声名远播,是因为李白的缘故。一座城市、一处建筑,因名家的诗文而名垂千古、家喻户晓,已屡见不鲜。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王勃的《滕王阁序》,崔灏的黄鹤楼题诗,均如是。而李白,和屈原一样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其故里江油,无疑是天才的哺育地,光芒的源头。难怪明代李贽在评论李白时会说其“生之处亦荣,死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了。

写到此,让我想起国外六个城市争夺诗人荷马的故事。远古的史诗是一个民族精神的凝聚,亦是哲学、宗教与道德伦理的来源,六个城市争夺荷马,亦是争夺一个民族精神的发祥地,荷马,是神圣的灵魂的象征。伟大的诗人是国宝,如同雨果之于法兰西,莎士比亚之于英格兰,普希金之于俄罗斯,李白之于中国的重要,是如何尊崇都不为过的。试想,帝王将相多矣,可有谁能让世人皆知,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是呀呀学语的小儿都会背诵的。

对于李白的出生地,考证虽多,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史传中所载李白的前世谪居地为“条支”、“碎叶”、“西域”,似并无疑议。史传碑序载,李白曾“为和蕃书”、“草答蕃书”。“草和蕃书”,他识突厥字该是事实,而李白的儿子名曰“明月奴”、“颇黎”,似都带有西域意味;魏颢《李翰林草堂集序》称李白的相貌“眸子炯然,哆如饿虎”,由此有人怀疑李白有胡人血统。自然,这只是猜测,但其受西域文化薰染,幼年受中西语言的双重教育,胡风厥语、好剑学道、饱读诗书而又纵酒长歌,是其生存的写照,故李白生于碎叶五岁入川也罢,生于蜀地也罢,其受两种地域文化的哺育该是不错的。

由此我想到,人的性格、性情和诗之风格虽由多种因素生成,其中地域文化的影响恐怕是重要因素之一。或许,其狂放、雄豪、嗜酒当属西域遗风,而其奇绝、飘逸之仙风道骨,其经学剑术、飘逸的诗思,应是蜀地所赐予。

在江油,你会感到这里的山川风物、民风习俗似乎都被李白的诗魂所浸透。青莲乡的陇西院被称为李白的出生地,这地处盘江边的平坝曾长满茂密的芭茅,传说诗人幼时曾在此放羊。而李白妹妹所居之粉竹楼,也因月圆每日梳妆后将脂粉水从楼上泼下,久而久之,楼下青竹敷了一层脂粉,此楼故称粉竹楼了。离其故居不远,则是李白的衣冠冢了,冢旁有状颇奇特的巨石相伴,传为天降陨石,想来传说中李白乃太白金星下界,以陨石为体,冢中只留衣冠,该是颇有意味的构想。

江油,关于李白的民间传说颇多,从其母食红鲤而生白,到老婆婆铁杵磨针,乃至诗镇石牛、井洗笔砚,勇斗白龙、匡山习剑等等,都和诗人的“谪仙”之名相符,亦充满了故乡人对李白的尊崇与热爱。析一些传说的渊源,胥洪泉先生曾指出:唐王朝立国之后,道教曾被尊奉为国教,取得了三教之首的地位。由此可见,李白之沉迷于道教,亦为盛唐意识所致。而李白出生的传说亦化用了老子出生的传说:老子之母“盛大流星而有娠”,李白之母则“惊姜之夕,长庚入梦”;老子受“天之精魂”,李白则得“太白之精”;老子指李树为姓,李白则是“复指李树”而出生。由此可见李白在传说中被神仙化的至圣心理。

匡山是李白读书学剑之地,少年李白曾在这里习居十年。匡山因其形如匡字而得名,隋唐时建有大明寺与匡山书院。据载,“大明寺和匡山书院原有建筑一百多间、八个天井、崇楼峻阁,峥嵘宏丽,尽隐于参天古木之中,寺内有泥塑和木雕太白像各一尊,姿态飘逸”。而今,匡山旧迹不再,但秀山灵泉依旧。在江油看山寻洞,既为远处云雾缭绕的苍翠山峦而神往,又为近处的浅碧清潭而倾倒。正如诗人少时所作《别匡山》所言,其晓峰如画,藤影风摇,野径犬吠,古树猿啼,其烟霭飘飞处,钵僧鹤池,山静林幽,想那诗仙李白,该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

李白在匡山,曾拜道人东岩子为师,得见“蓬莱十丈花”;亦随隐士赵蕤读书习剑。紫云山系道教发源地之一,而东岩子、赵蕤皆为著名的道士。其时,李白学道,固和唐室对道教的推重及其诗人之浪漫情性有关,而其读儒家诗书,亦受到积极入世,渴求建功立业的观念所支配,匡山所学,究其终,恐怕李白为的只是走一条获当政者擢用的“终南捷径”吧。

李白二十余岁时离蜀,去仗剑远游。但李白毕竟在蜀乡长大,蜀人之聪慧、蜀地的青山碧水、天梯栈道,都会给他心灵以滋泽,给其诗以奇幻的想象和超越的欲望。巴蜀多奇诡之才,多孤傲之士,锦官城又是销金纵酒重感官享乐之地,这个“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所在,给了他充分张扬个性的空间,一个家无谱牒,漏于属籍,甚至连真实姓名都无法确认,后指天枝以复姓的人,读奇书、观百家、学游侠,杂儒、道、纵横等思想于一炉且专于豪侠使气的人,终成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狂客,“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诗仙。

也许与诗人了无羁绊的狂放性格有关,也许与异域文化的精神陶冶和任侠、老庄、魏晋玄学的影响有关,或许与包容古今万物的盛唐时代有关,这位“凤歌笑孔丘”的诗人,活得潇洒自然,诗也奔放不羁,极少写受格律束缚的律诗,而擅乐府。古人论诗,多论比兴,并不倡诗中言事。可李白诗中的一个特点都是言事。目前当代诗人的新诗在厌烦了抒情、象征、意象的经营之后,也已回归了晓畅明白,喜叙述和细节的捕捉了。这让我想起了李白的“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看来,一千三百余年前的诗人在单纯、透澈以及细节的叙述中已为今天诗人的探索提供了典范。当然,李白的诗更多的是呈现豪迈洒脱、进取飘逸的积极浪漫主义作品。而其一些佳妙的作品,正如王国维所言:“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谈论李白,便不能离开诗、妇人与酒。这位飘逸且孤傲的诗人,存诗千余首,其中一百七十余首涉及饮酒,一百三十余首涉及女性,故诋毁李白者称“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

就酒而言,人人皆知蜀地多美酒,中国十大名酒有五种产于四川,被称为“五朵金花”,皆产自四川盆地的边缘。我想,李白的嗜酒,当也和川地多美酒有关,而江油、绵阳一带,亦为名酒的产区之一。其实,酒的生成与诗的生成颇为相近,即皆为精华的提纯。当然,酒的诞生似乎并不美妙,那是由于果子腐烂之后流出的汁液醉倒了猿人,成为最早的果酒,饭馊了之后产生了酒白,遂诞生了米酒,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言,“诗源于垃圾”,看来似乎是污下的,却是脱胎换骨的一次新质的生成。有人曾将散文比喻成饭,将诗比喻成酒,饭是充饥之物,而酒的作用是沉醉,而沉醉,恰恰是审美的最高境界。而唐代的酒应是米酒,因为白酒在元代才生成,故在米和酒之间的米酒,就被人喻为散文。而诗的写作状态与醉酒者也颇为相似,正如哥德所言:“只有进入无意识中,天才方成其为天才”,而无意识是一种“半透明的精神之夜,隐藏着灵魂全部力量的根源”,其中智性的想象、欲望、爱和情感的力量***同参与这根本性活动,让诗人捕捉到比哲学梦想还要多的事物,是一种创造性精神的自由。至于诗中涉及妇人,就我看来,真正识见污下者并非李白,而是诋毁者。试问,没有妇人,如何能有你?况且诗作为情感最为浓烈的文学样式,不表达爱情、亲情、友情,倒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作品格调的高下,在于语言的运用之中,那种血与火铸就的诗篇和那些花拳绣腿的文字相较,则会让人看出庄重与佻薄的分野。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太白诗言佳、言仙、言酒、言女,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我想,这话倒是对诋毁李白者的最好回答。

当然,纵酒携妓是盛唐繁华奢糜之风盛炽所致,其时,“无论是朝廷宰执,还是地方牧守,乃文人士子,观妓乐舞,狎妓冶游之风盛行”。明《青泥莲花记》谓:“妓者,技也。技丝竹讴舞及琴弈蹴鞠钩而已。”由此看来,唐之妓,即歌舞艺人的总称。据《唐会要》载,唐玄宗曾颁敕: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即可蓄系竹养妓。妓乐艺人,在朝廷曰宫妓,宫中称营妓,地方官署为官妓,私家所蓄为家妓。他们隶属乐籍,归教坊司管理。李白在盛唐之时那样的社会风气中难以免俗,也是自然。而诗人写这种题材的作品,亦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可重要的是不在于诗人写什么,而是如何写。

李白在蜀中长大,后来他去国远游,南经洞庭,东走吴越,寓居安陆;后又北上太原,东到齐鲁,移家任城,诗人时时思念故土,更与匡山的师友赵蕤诗书不断。安旗先生曾指出《蜀道难》一诗写于开元十八年至十九年李白第一次求任长安将离去时,并认为李白“在前后将近一年时间中、步步艰难,处处碰壁,备受蹭蹬之苦,饱尝失意滋味”,“乃借蜀道之艰难写世途之坎坷,抒胸中之愤懑”。但也有人认为,在此情感的深处,跳动的是李白的思归怀蜀之心。其诗触目而来的瑰幻奇谲的蜀地神话,便是以隐喻的途径表达了李白宦途坎坷,失意思归的潜在心理。而其思乡之切,在他晚年之作《宣城见杜鹃花》中,更是催人泪下:“蜀国成为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李白床岁时,经道士吴筠和玉真公主所荐,被唐玄宗宣诏入京,三年后,终因恃才傲物,被帝王视为“非廊庙器”而“赐金放归”。其实,就本质而言,诗人非廊庙器,是唐玄宗的慧眼识真。让李白这般“御用”,写几首赞扬贵妃的诗,只供消遣取乐,与那些“宫妓”又有何区别?或许,李白的仕途放归,恰恰成就了诗人,所谓“诗穷而后工”,“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没有仕途坎坷,安能有《蜀道难》等伟大诗篇?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李白“青莲居士”的由来。人们多以为诗人因其家乡名青莲而自号青莲居士。其实,青莲乡原本作清廉乡,《宗书》言清廉乡因古昌明境内的廉泉而得名。青莲花出西竺,梵语谓之优钵罗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太白自号,疑取此意。李白中年后学佛参禅,大概是仕途失意后的精神寄托。而清廉乡改为青莲乡,该是明清以后的事了,该是故土为纪念诗人所致吧。

李白逝世已经一千三百多年了,今天,人们不仅仍能在诗中感受那不竭的艺术魅力、盛唐精神与诗人的人性追求,在李白的故里,人们还能看到哺养这位天才诗人的灵山秀水及其独有的地域文化,也能领略至今尚存的一些诗的语境。在江油,人们仰望环宇,追思诗魂,月球上有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山脉,地球上有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太白号”旅游列车;而李白纪念馆、太白碑林、太白公园、大匡亭、太白大厦等,亦已建成或在规划待建之中。江油这一小城,到处都有李白的遗迹,到处都有李白的诗文,到处都有李白的传说,看来江油,应当称之为李白的江油。

在江油,拜谒李白时,我曾写古体诗一首《李白衣冠冢》,现抄录如下,为此文作结——

诗藏傲骨酒含仙,蜀乡方识蜀道难,

居士已踏青莲去,冢中只有旧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