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情散文

每次暑期给大姐打电话商量回老家D村的时间,大姐总是定在阴历七月十五前夕,一来,祭奠逝去的先人;二来,那时候玉米成熟了,我可以吃到大姐家园子里自栽自种的玉米。

 天热的季节,大姐家通常在院子里搭建一座灶台,因为头一天晚上打电话告知第二天我要去,大姐起早去园子里掰玉米,扒掉包皮,摘除须子。挑出玉米粒稍微老一点的用于烧,嫩一些的用于烀。大姐精准地把握了我的脚迈入她们家小院的具体时间,玉米在柴火热情炙烤下,释放出来的香味儿,让我人未跨进大姐家门槛,鼻子享受到了。

 坐在李子树的左边,海棠树的右边,槟子树荫下,看大姐从灶坑里取出烤成一层黑“嘎嘎”的玉米,从铁钎子上拔下来,往地上轻轻摔几下,抖掉渗入缝隙的木灰,再用绿色的包皮擦净表面,另取一条包皮将玉米拦腰包上,递到我的手里。

 有绿色的包皮隔热,就不怕烤好的玉米烫手。新烤的玉米毫不吝啬地向我的味蕾传递着它独有的香甜与软嫩,借着这曾经熟悉的味道儿,顺着玉米锅冒出的热气儿,我的思绪如接受了发令枪的指挥,以百米的速度跑回童年有玉米相伴的时光。

 小时候我们亲切地叫它的小名儿—苞米。我家是非农业户,虽然没有耕种大面积的田地,但是在后院分到了三亩菜地,其中10垄种苞米带豆角成为合理利用园田地的惯例。

 当苞米度过发荣滋长的春天,再经过初夏的生长高峰期,孟夏之时已然节繁叶茂,在我们的翘首期盼中羞涩地展露一撮髭须,大人就告知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要再等十八天就可以吃了。

 终于熬到苞米成熟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挎着土篮子蹦蹦跳跳地跟随大人奔向同样等待我们驾临的苞米地。

 苞米的成熟如排队买票的旅客,依从先来后到的顺序。在大人们的实例演示下,我学会了甄别和选择成年的苞米。从顶部撕开一小块包皮儿,露出玉米粒儿,用大拇指的指甲切割玉米粒儿,迅速流出牛奶样浆液的,可以烀着吃;迟缓溢出少量浆液或者浆液凝固的,可定性为老苞米,当然烧着吃更能发挥它的优势。

 满载一土篮子苞米回到院子,大家参加游戏似地齐心协力扒去紧紧裹住苞米玉体的数层绿色包皮儿,摘除密密麻麻的胡须,分成两堆。将烀着吃的苞米摆到大锅里,上面敷一层刚扒下来的苞米里侧包皮儿,再上面摆着自家地里产的十多个茄子,十多个土豆。主食与菜一锅成。

 烀苞米烧木头最为给力。当热气拥挤着从大锅里鱼贯逃离,灶坑里积攒了足够的已燃、半燃木块儿,烧苞米的条件成熟了。

 父亲给我们年龄相差不多的三个姐妹分别定制了苞米钎子,以免发生争抢工具的“恶战”。

 烧苞米的时候,我们姐儿三个自觉地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件,将铁钎子的尖头对准苞米的底部,刺入嫩苞米瓤中二、三厘米的深度,然后倒立起钎子,握住苞米,双手配合着将钎子杵向地面,为的是钎子能深入苞米的腹地,牢牢地与苞米组合在一起。在烧的过程中,无论怎样转动铁钎子,都不会让苞米与其分道扬镳。

 我们将烧得正酣的木头火归拢到灶坑的中间地带,腾出两翼,用钎子将苞米送入火的两侧。接下来的任务是估计面向火的一面烤熟了就转动转动钎子,给背向火的一面得到烧烤的机会,让苞米均匀受热。

 小的时候不善于相互合作,本来一个人负责烧苞米绰绰有余,因为都不想照顾他人的苞米,姐妹三个只好都守在灶坑前,打发掉大把大把盘踞于乡下的漫长光阴。就着青苞米在木头火的烘烤下散发出来的清香,打哈逗趣,嬉笑玩闹。暂时摆脱大人愁绪阴霾的笼罩,为成年远离家园制造了追忆的笑料,为依恋童年岁月积攒了鲜活的事件。就连租借我家房梁上的燕子看到我们的热闹场面也进进出出地盘旋翻飞,啁啾着,吵嚷着,填补我们留出的琐屑间隙。

 苞米在一刻不息的关注中烧熟了!我们熟练地从铁钎子上取下它,或是再次利用它的包皮卷上拿着吃,或是在铁钎子腾出的空心插上一根筷子(有时也以小树枝代替)给它接上一个把手。我们坐在篱笆墙边,柳树伞下,伴着徐徐的微风与日之夕矣的恬静,品味这增添生活幸福感、优越感的美食。

 吃烧苞米基本达到六分饱,为烀苞米留出四分的位置。吃过烧苞米后为了不降低烀苞米的口感,往往在院子中,房子后边的空地上,李子树林中溜达溜达,等到烧苞米消化得差不多了,该烀苞米上场了。

 小时候家里人多,先用小盆拣出土豆和茄子,再用大盆拣出一穗一穗冒着热呼呼甜汽的白苞米。把茄子和土豆捣碎,撕上大量自家地里掐下的油绿油绿的葱叶,从家里酱缸盛上一碗红褐色真材实料的大酱,充分地搅拌均匀。根据个人口味可以再备上几个辣椒或黄瓜,提振食欲的农家菜就大功告成。啃一口烀苞米,配一口土豆茄子菜,拿鲍鱼燕窝也拒绝交换。晚饭吃过后,出去找同龄的伙伴儿们疯玩一番,诸如“藏猫猫儿”、“三个字”、跳皮筋之类,频繁的跑动消耗了一部分烀苞米的能量,回来后胃里又打扫出一块地方,再拿一穗晾凉了的烀苞米狼吞虎咽的啃啮,越发香甜之至。

 当苞米不可挽留地闪过它短暂的青春期,我也恋恋不舍地和烧苞米、烀苞米说再见了。

 实质上没有真的再见,只不过它改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形式。依旧在早晨以苞米面大饼子的面貌现身于我们家的饭桌之上。那时候我们家白面是能多领一些,但领到的苞米面都是非当年新磨的陈面,贴在大锅里一圈的大饼子硬梆梆粗拉拉,需要坚强的忍受力支撑着才可以咽下去。在邻居家品尝到用新苞米面贴出的大饼子才知道它本来色泽如万寿菊样金黄,口感蛋糕般宣软甜润,加入适量的糖精和面,每一口都能够顺顺溜溜自愿下咽。

 苞米显形的另一种方式—爆米花,则给我们带来突破平淡的快意和惊喜。金秋十月阴气上升,丰收了的黄苞米被辛勤的农人收拾回家,藏身于房前特制的玉米楼,大人给小孩们的零食也就地取材。每家都能爽快地满足孩子们吃炒苞米花的廉价需求。用大铁锅炒出的苞米花(俗名苞米哑巴)酥脆醇香,磨练牙齿,携带方便。冬天里几乎每个孩子的衣兜不约而同地装着相同的零食,不必眼馋。为了沟通感情大家常常选择交换享用。炒的苞米花,名不副实,因为依旧保持着苞米的形态,只不过颜色褐黑,受热稍微鼓胀。而用蹦爆米花的特制锅具蹦出来的苞米花才算得上“花”的称谓,显然也出数。每当村中来蹦玉米花的生意人,左邻右舍奔走相告,每家准备一小捆木柴,一斤或二斤白苞米(黄苞米也凑合),一个或两个面袋子,直奔生产队南门边,自觉排号等待。我家多数情况下蹦一锅,装一面袋。苞米花成为上顿接下顿小米饭的调剂口味替换餐。大姐看我一粒接一粒以吃葡萄的速度和数量吃苞米花,劝我少吃点,一再对我灌输她的箴言:“就算苞米花嚼起来不硬,那也是由一粒粒硬苞米蹦出来的,到胃里恐怕也胀,别把胃吃伤了。”

 我知道大姐心疼妹妹,可她哪里知道苞米花的诱惑也不是小孩子脆弱的定力轻易抵挡了的。

 若是没有了玉米,我们的童年会是多么的灰暗悲催!

 近期读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他研究美洲土著居民原始社会的发展历程不可能不提到原产于美洲的玉米。不过,他用的是玉米的'正式名称—玉蜀黍。他的一种观点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指出,由于美洲印第安人成功地栽培了玉米,玉米又能干地高产,导致尚处在原始社会的印第安人不需要过多地捕鱼、狩猎即可以避免忍饥挨饿的命运。这样的结果造成他们食品构成以素食为主,肉食量不足,影响了大脑的发育。大脑发育慢,发明和改进工具的周期与其他依靠渔猎兼吃素食的部落相比就无数倍地延长,最终使生活在美洲土地上的土著居民长久地落后于欧洲、亚洲的文明发达地区。

 也许他的研究结果是有道理的,然而我仍不免为玉米慨叹。那几天,下班路上我脑中不时闪烁着摩尔根的阐述。路过市场看见一堆青玉米任凭人们精挑细选,我用此前不曾有过的爱惜目光审视这个远古时期曾养育了美洲土著居民、又漂洋过海背井离乡来到我们千家万户身边的作物。

 这就是玉蜀黍了!摩尔根提到的从远古走来的玉蜀黍家族的子孙后代!

 做人难,难的岂止是做人,做一个好作物同样也难。玉米高产有错吗?它的高产使那些填饱肚子的善良原始人不再打野生动物的主意,防止了多少次血腥、呐喊和杀戮?为维护生态平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那些生活在草原地带茹肉饮血的游牧部落,那些集体围攻野牛的北美印第安部落,他们的食肉量少吗?并未见他们发明什么先进的工具推动整个社会进程袋鼠跳跃式前进。

 这种原产于拉丁美洲、墨西哥和秘鲁沿安第斯山麓一带的朴实作物,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带回西班牙后,逐渐听从人们的安排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成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

 我们中国玉米的引进当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有明代药物学著作——《滇南本草》为证。该书记载:“玉麦须,味甜,性微温,入阳明胃经,通肠下气,治妇人乳结红肿或小儿吹着,或睡卧压着,乳汁不通。”该书的作者生于洪武三十年(1397年),卒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可以断定,玉米在明朝传入我国。因此,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能挑出明代以前拍摄影视作品以玉米地为背景的穿帮场景。

 玉米传入吾国之初,没有被列入寻常谷物而是被人们视为珍稀之物。直至乾隆时期,还曾是皇家御用之物,跟老百姓沾不上边儿。其时的《盛京通志》记载:玉米是“内务府沤粉充贡”。明代的文学作品《金瓶梅词作》中叙述,“烧鹅肉”和“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是大财主西门庆宴请宾客的佳肴珍馐。18世纪中叶,广西的《镇安府志》叙述,玉米在引进之初被列为“果属,以食小儿”。近两年我们长春农博会上也展出了可以生吃的果味玉米,不知是农业技术创新还是玉米属性的轮回?

 到了18世纪中至19世纪初,玉米开始在我国大规模推广,普通老百姓的锅里、餐桌上才见到它“下嫁”的容颜。后来,因其高产和对各种土地类型广泛的适应性,竟然排挤掉其他作物,将自己提升到维系人们温饱的地位。尤其在天灾人祸的年份,更是义不容辞地解救人们于水火之中。常想起大人回忆三年困难时期的往事,我可怜的大姐、二姐在人生的黄金时代都曾陷入忍饥挨饿的窘境,更不必说我的父亲母亲。那时大舅家在城市定居,条件相对好些,给我家捎来一袋玉米面大饼子,真是雨中送伞啊。那个时刻大姐二姐眼中大饼子的美味远远胜过逢年过节才能照面的饺子、包子。小时候每当我们因无数次反复食用陈玉米面贴出的大饼子展示出不情不愿的面相,父母就用这个励志的故事将大饼子推入我们的食管。

 近两年我们东北连续遭受洪涝灾害,印度、东南亚、非洲也不太平。200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在罗马总部召开了世界粮食安全首脑会议五年回顾会议,对当前世界粮食安全形势进行评估。会后,粮农组织总干事迪乌夫指出,反饥饿斗争“现在将开始和时间赛跑”,以实现2015年将世界8亿饥饿人口减半的目标。现在时间行进到2013年10月,可以说目前至少4亿同胞不得不忍受饥肠辘辘的煎熬。

 我曾对一个老家在镇赉县的同事表示过对粮食短缺的忧虑,他自信地说:没事,真要发生缺粮的情况到我老家镇赉去,大苞米有都是。镇赉在我的省份并非膏腴之地,金黄满仓的大苞米给我同事许下诺言打了保票。

 农业科技日新月异,对于我们来说缺食少粮在正常局势下出现的可能性不大。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玉米早已被请出主食的队伍,但老一辈人对它还抱有深情的怀念。一位邻家老人讲过一句名言:“庄稼院还能离开大饼子!”如果现在他从坟墓中复活到自家或邻居家随便看看,就知道自己的观点受到了各家伙食的坚决否定。

 庄稼院离开了大饼子,但大饼子并没有销声匿迹,它在城市的农贸市场食品区找到了自己的岗位。随着速冻食品的普及,粘玉米棒,粘玉米粒在冬天也变成面熟的家常便饭,烤玉米也具有了反季节的特性。人们认识到了象玉米这种粗纤维粗粮对于抑制动脉硬化、心脑血管疾病等富贵病及抗衰老、防癌方面具有的功效。

 玉米素有长寿食品的美称,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等有益于健康的元素,其营养价值超过面粉、大米,已成为一种热门的保健食品。据报载,就连美国前总统里根曾每天早上以玉米片粥作早餐。玉米糊也有机会代替米粥为人们效劳。

 玉米把青春与生命全部献给了人类。困顿之时解决温饱,殷实之时调节饮食。提供柴禾供农村人烧火做饭,嫩玉米秆还可以喂牛,也可以让人们当甘蔗。小时候没有鞋垫,干枯的玉米包皮叠几层垫在水靰鞡里,隔离了冰天雪地寒气对脚掌的挑衅;腊月里蒸粘豆包将玉米包皮用水泡湿剪成一块一块垫在豆包底下,避免了豆包与蒸帘的粘连……

 玉米全身都是宝,它总是默默无闻,无怨无悔。看到有人(即使是专家学者)说玉米的“坏话儿”,它又抱着谦和无争的态度不去替自己争辩,我特别想为它打抱不平。我愿作它的志愿者律师,主动为它“辩解”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