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缤纷的释义之争
“落英缤纷”——是落花之美,还是盛开之美?
《华南师范大学校报》 - 第836期(2010年1月18日)
作者:枯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渔人与桃源的邂逅,便起于眼前这般异于尘凡的景色。陶渊明虽未明言渔人发现的桃源的时节,但唯有春日晴暖,方能青草鲜嫩,桃花开放。清溪两岸的百步桃林,粉色的花瓣,伴着和煦轻风,摇曳,流泻。
落英缤纷,指的应是那落花纷纷飘下的景象。似乎大多数人对这个解释不曾怀疑,落下的英华,那就应是落花吧。
然而关于落英,还有一说恰好与我们的想象相反:
落,始也。落英,就是始开之花,就是初开的花朵。落英缤纷,是形容繁花竞放时的美景。如果理解为落花的话,满地残红的衰败,便显得与之前诗意完美的景象格格不入,又怎能引起渔人的好奇呢?
初闻此说,惊异之余,又有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耳熟能详的黛玉葬花的故事,就是葬的桃花。满地花瓣,凄婉有加,跟桃花源那种充满生气、唯美的景色又有什么联系呢?
翻了翻手头的《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落英”一词,除了解释为“落下的花”外,又有“初开的花”这个意思。至此,似乎这个解释,确有根据,才能收入字典。
然而,落下的花与初开的花两种径直相反的解释,怎样能在漫长的语言发展中***存***生而不至误会呢?是否古人以“落”为初开,今人以“落”为落下呢?
《说文·艸部》:“落,凡艸曰零,木曰落。”
许慎的对“落”的解释否定了这个推论。草(艸)本植物,大多数整株枯萎,叫做零。而木本植物,叶子和花枯萎之后会下落,因而叫“落”。两者合在一起,就是今天说的“零落”。这么一来,在陶渊明之前的汉代人便将花叶的凋零称为“落”,而且验之以先秦两汉文章,如《礼记·王制》:“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并非古今异意。那么,“落,始也”又从何而来呢?
《诗经·周颂·访落》:“访予落止,率时昭考。”《毛传》:“访,谋。落,始。”说的是成王施政之始与群臣谋划方略,遵循父辈祖先的传统。虽然不知道新政伊始,会不会有跟“落”有关的祭仪或者修筑,但无疑的是,这个与群臣谋划方略的事情是发生在宗庙之中,与宗庙有关(《毛诗序》:嗣王谋于庙也)。
由上述几例可知,“落,始也”主要是古代关于“落”的一种特殊意义,表示在宫殿(章华之台)、铜钟(孟钟)此类汇集人力的大型建造,完工后的一种祭祀仪式(以豭血衅钟)。并且祭祀完成后方可使用,因而又有“初始”的意思,就如同今天我们说一个建筑物建成叫“落成”。
因而汇集经注的《尔雅·释诂》也称:“落,始也。”
虽然,“落者,始也”的说法确有依据,可是从上面的例子中不难发现,这个僻意专指人类创造的建筑、器具初始使用,而从来不会与草木连用。
况且,同在《尔雅·释诂》:“陨、磒、湮、下、降、坠、摽、蘦,落也。”“落”字在早期经典中也同样可以解释为“坠落”,“陨落”的意思。
翻查先秦原典,《诗经》中只有关于宗庙祭祀的《访落》一篇,将“落”训释为“始”。而如我们熟悉的《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两句,与草木有所联系,都是与《说文》相符,解释为“零落”、“下落”。
至此,“落英”一词的疑云似乎稍微明晰了些,但究竟谁最先将“落英”解释为“初开的花”呢?这里就不得不说那缘起于《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宋代那一桩牵涉颇广的谈艺公案。
南宋的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八《残菊》:“残菊飘零满地金”,《注》:“欧公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戏赋:‘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荆公曰:‘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落英指衰落。’《西清诗话》云:‘落、始也。’窃疑小说谬,不为信。”
这起公案是由王安石与欧阳修论诗引起的,王安石为自己的诗句辩护,引了《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做证明,“落英指衰落”。但作注的李壁及后来聚讼的文人似乎都认为王安石错引《楚辞》,巧为辩驳。原因正是因为“落,始也”,“落英”之“落”,怎么可能指衰落呢?
同处南宋的史正志也参与到聚讼之中,其《史氏菊谱·后序》曰:“欧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纫,彼此相笑,岂非于草木之名犹有未尽识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后落,岂复有可餐之味?《楚辞》之过,乃在于此。或云《诗》之《访落》,以落训始也,意落英之落,盖谓始开之花耳。然则介甫之引证,殆亦未立思钦。或者之说,不为无据……”
正是欧王二人的聚讼争论,使后人对《楚辞》中,与现实常理有所抵牾的“餐菊”说重新思考,寻求新的训解。这才有了“或者之说”的出现,才将《诗》注中的“落者,始也”套在了“落英”的上面。也使后来论诗者逐渐接受,几成定论。但这个训解又确实可通么?
关于“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洪兴祖补注·离骚》对“落英”为“始开之花”的谬误有详细的阐析论证,大略认为是屈原文学创作时的失漏,不能将文学作品苛责太深。再考证《离骚》中其他的诗句,如“惟草木之零落兮”、“及荣华之未落兮”等,这些与草木有关的诗句,从文意就可推知是“陨落”的意思,若解为“始开之花”那么就前后抵触,文意不通。那么“落英”解为“始开之花”就成了一个孤证,况且一篇文章、同一语境下,对同一字句的解释,不可能前后抵触,以至于混淆而难以区分。所以“落英”解为“始开之花”是不可取的。钱钟书先生在文中有详细说解,在此就不做过多的展开。
那么,回到《桃花源记》“落英缤纷”的本身。既然《楚辞》中“落英”解为“始开之花”是个孤证,或者直接说是伪证。如此,晚于屈原的陶渊明,作《桃花源记》时,肯定不会知道流行于南宋的谬说,更不会违反当时书面语言的通行理解,将与建筑、宗庙有关的“落者,始也”,套用在草木之上。
那么“落英缤纷”,毫无疑问,应理解为花瓣下落,缤纷飘动的景象。如此,便有一个问题,落花之景就一定是衰败哀戚之景么?
晚于陶渊明百年的钟嵘,其《诗品》的一句话可以为“落英缤纷”做个最佳的注脚:
“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
这是钟嵘品评南朝诗人丘迟的一句话。丘迟工骈文,能诗,辞采逸丽,因而得到了“点缀映媚”的评价。“点缀映媚”,显然并不是衰落凄惨的景象,也不是满地残红,黛玉葬花的凄切场面。桃花花期短,因而开放过后不久便会零落。但刚刚桃花零落的时候,落花的花瓣大多依旧充盈饱满,并不全是枯黄残缺。飞花与枝上盛开之花,交相呼应,枕落在春日青嫩的草地上,淡粉新绿。由此看来,能不是一番美景么?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就如“落花依草,点缀映媚”。钟嵘的《诗品》中也曾品评过陶潜的作品,或许“落花依草”一语,便来自于陶渊明对桃源景色的描写。即便不是从此所出,钟陶二人所处时代相近,对语言的理解也应趋同。那么此处的“落花”,如果是“始开之花”,又如何依草呢?
如此,在文字训释那重山僻径中艰难地寻寻觅觅了一番,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出发点上:
“落英缤纷”,正是落花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