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鼓研究报告

最后一个萨满鼓王

正是收获的季节,焦黄的玉米叶子呈深褐色,就像沟两边偶尔遇到的村民的脸,均匀地涂在坡梁的起伏上。所有的孩子都满脸脏兮兮地站在路边。狗会惊恐地吠叫,做出不可侵犯的姿势。而突然挡住去路的羊,也会像那个看起来和善的牧羊人一样,傻乎乎地张开嘴,露出被草染成绿色的牙齿。

路上的石头越来越密,但整个沟只走了不到一半。我和报社的几个记者第一次问过村里派来的向导。但黑红皮肤的导游总是不慌不忙地安慰大家,很快就到了;直到车子彻底抛锚,众人才弃车翻过一个低矮的山坡。他们在半山腰看到几棵茂密的山核桃树和几间土屋,心像山雀一样落回窝里。“来了,来了。”一群人刚走到栅栏外面,十里八村有名的单鼓王已经迎到了门口。我们鱼贯而入,进了门,杂乱无章地坐了下来。导游一一介绍,大家互相打招呼。主人端上干净的山梨和煮好的花生等着客人。我趁机仔细看了一眼单鼓萨满王,这个人我早就听说过,但他是一个干瘦普通的农村老人,黄白的脸,普通的单眼皮,仿佛从来没有出生过,只是一双鹰眼,在核桃皮一样细的皱纹里闪着光。我知道,这样的脸一旦披上雕花羽毛,一定会光彩照人,不同凡响。

而他胖乎乎的老婆一直胆怯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脏兮兮的小孙子靠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记者架起的长管摄像机的镜头。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明媚,闷热,黄泥小屋的木格子窗全开着,山雀和蝉的鸣叫声不断传进来。

“我是四代遗传。”老鼓王伸出黑团四指,挥了挥,开始讲述自己苦学单鼓唱腔的历史。他七十岁的脸藏在午后强光的阴影里,嘴里时常冒出烟雾,既遥远又虚幻,仿佛一个远古的神在说话。

他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祖父都在这一行干了一辈子,他也是。他非常喜欢这个神秘而神圣的职业。因为萨满就像一个蒙古喇嘛,自称介于人神之间,管理两者之间的联系,擅长歌舞,娱神疗人,有防灾驱鬼的法术方法。他在乡下极其受崇敬,萨满本人也以自己是上天的使者而自豪,因为他能得到神灵的通知。他是受到神灵和自然神(如鹰、蟒、虎、豹、蛇、狼等猛兽)庇佑的巫师。他也是一位融合了原始人童年时期的音乐、舞蹈和民间传说的土著艺术家。

“他们都走了,去了山外。”老萨满苦涩而苍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叹了口气,开始抱怨自己的儿子,那个匆忙拒绝当萨满的年轻人,还有两个离过多次婚的媳妇:“他们再也不把表演单鼓当回事了,不孝之事!”我在那堆黑白照片中发现了一张曝光不足的彩色照片。我仔细辨认了穿花裙子女人的眉眼和依偎在她身旁西装男青年的表情。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老萨满后裔的痕迹,于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打开一个麻布包裹,把抖了抖的袍子、帽子和青铜腰铃放在炕上。然后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单皮鼓、台湾鼓、卡拉、哈马刀、神箭和霸王鞭。不一会儿,小黄泥火炕就堆满了这些器物。我用狍子鞭轻轻打了单皮鼓一下,鼓发出“空”的声音。老萨满说是羊皮做的,他自己做的。我点点头,默默地迎接他灼热的目光。

“我们跳舞吧。”

他点点头,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唱三天三夜。我相信。点点头,说就唱一个店,不,半个店。

“我太老了,唱不动了!”老萨满鼓王伤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如刀扫过,我的喉咙有点发紧。

“就唱《过天河》还是《七魂界》,”我慢慢问。我知道这是一出好戏,我也知道老鼓王最终会忍下去,但我没办法。果然,他砰的一声系上了腰铃。单鼓按民间俗名可分为十铺。在我看来,这富贵十铺就像古老而美丽的民间神话传说一样,有着各路灵童鬼怪的土地;有老少魂,有玉皇厨王;有冥界,有天门天河,有天界。除此之外,民间单鼓在表演时还会加入郑东、派、孟姜女哭长城、二八美人、盼五表、茉莉花、某店摘棉花等历史传说和民间曲调,显得很长很复杂。所以一个村子里一旦打出一面鼓,往往就是几天几夜。“开坛!”老萨满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大家一拥而出,迷茫地站在院子的四只脚上,抬头望去,突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衣着整齐的老萨满,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看到的神——韩。拿着鞭子,头上刻着羽毛的他翩翩起舞,花裙飘动如散荷叶。帽沿下的丝带几乎像刀柄一样遮住了他的脸。

多么骄傲自豪的老单鼓王!每个人都在自我欣赏。突然,羊皮鼓响了,震撼人心的鼓声像黑羊粪蛋一样从天而降,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跌宕起伏的旋律像是古老的民间灵魂,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微弱的哭泣。

年轻的记者们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我轻轻吁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渐渐沉浸在从小就知道的歌声中。

从第一店“开坛”开始,单鼓的曲牌就一直邀请登陆,下到山东,过天河,破天门圈,会神,破亡圈,会死,安身送神等。因为他们环环相扣的故事,即使在外过夜几天也不无聊。而《孟姜女》《唐代王政以东》《杨迪下扬州》《刘二姐看灯》《小两口别离》《老鼠讲狸猫》《蛤蟆韵》等辅助曲调更是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我曾在文化中心尘封的录音带中欣赏过单鼓艺人的精湛表演片段。单鼓的唱腔被称为“九调十八调”。虽然破旧的磁带早已破损,在录音机里沙沙作响,但我还是能从杂乱的噪音中分辨出单个鼓所特有的鲜明流畅的节奏。

是的,诵经唱段中明显留下了原始宗教音乐的痕迹。粗犷简单的平浊音腔的精妙之处,往往是由于其尾腔的发展变化(在一系列冗长的呓语或唱腔后,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五度跳跃上升到高音区的调式主音“re”,造成前后的鲜明对比,经过一些过渡变化后,像落叶一样稳稳地结束在中音区的调式主音),使这类唱腔带有强烈的朗诵风格。

“当家,敬你的手,种香,

七级,七级烟,请动神之王。

鼓声,呃,一声,一声,震天动地,

两音两合,神在哪边。

鼓声三响,年轻的飞马和精灵都在空中行走。

四声四合冲破了天界,

鼓声,呃,五声,五声,五声,还有五月,神仙从朝阳路跑了,

马蹄弯向祭坛。"

萨满鼓王的身影一般越转越快,像一个逐渐变空的幽灵,带来阵阵凉意。院子里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当他们听到鼓声时,他们的邻居爬上土墙,面面相觑。

太阳在西方落下。我无数次观察过民间艺人唱腔的微妙变化。我知道他们的演唱风格主要是由表演者的演唱经验和心理上的适当限度所掌握的,而这种经验和适当限度的获得又与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的自然环境、历史演绎、文化传统和审美意识密切相关。很多收藏过民乐的人都有这样的认识,那就是那些风格独特、富有韵味的民乐音调,一旦记录在纸上,立刻就变得平淡无奇,失去了魅力。就算你用再多的辅助标志也无济于事。这是一件悲伤的事,我只能看着那些珍贵的东西一天天分崩离析,就像这个悲伤的老人在我面前歌唱。随着时代和文明的变迁,我们身边的某样东西必然会消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就像日出日落一样。老鼓王额头冒汗,步伐明显缓慢,语气略显沙哑。一阵断断续续的《凤凰三点头》鼓点过后,他匆匆用一首《尾鼓》结束了气喘吁吁的演唱,台下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他摘下帽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最后他叫我们把报纸给他送去,记者们郑重承诺。

我不忍心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那双衰老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有燃烧的火焰。

当我们爬上山脊,回头望去,可以看到一棵老核桃树在血色的夕阳下,一寸一寸一动不动地站在漆黑的土路上。

谁能创造新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