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第一天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友子,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海面

我真的已经完全看不见台湾岛了

你还站在那里等我吗?

“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是大家深爱《海角七号》的理由,记得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跟着影片中侬糯的台语,看着一群守卫乡土文化的老人们用传统乐器演奏出浓浓的乡情,直到范逸臣扮演的阿嘉与友子拥抱在垦丁被夕阳染红的海滩时,才感动地差点落下眼泪。

感动于最质朴的爱情,感动于南台湾绝美的风景。

若干年后,重新打开这部电影,我看到更多的不再是爱情,而是那些淳朴的台湾父辈们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导演通过传统乐器表演、代表传统文化的台湾客家话、绵长的海岸线以及一望无垠的碧绿田野来表达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年轻人渐次离开的痛心。

《海角七号》的核心内核,其实是导演魏德圣写给台湾在地传统文化的一封情书。

电影一开场,便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封信,一位旅人独自站在船头,遥望大洋对岸,金色的夕阳铺满海面。深情的嗓音用日文读着信的内容,温柔深沉的感情立即将人的思绪带入了这片温暖湿热的南国土地。

这是日本士兵写给台湾的爱人友子的信,而信中的情感,隐喻的何尝不是导演对台湾这片土地最传统、最原始、最真诚的爱?

唯美的镜头切换,便是年轻一代的代表阿嘉用力地摔碎了吉他,嘴里骂着“x你的台北”。阿嘉代表着渴望外面世界,对现状传统农耕生活极其不满的现代年轻人。也为之后阿嘉与长辈的冲突、对抗埋下伏笔。

台湾南部的恒春、垦丁一年四季草木常绿,鲜花盛开,那里有着雪白的沙滩,碧蓝的海水。拥有着旖旎的热带海滨风光,号称“台湾的夏威夷”。然而影片中绵延的碧绿田地也向我们呈现了这是一个仍保留着传统农耕文明之地,这里的人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也预示着这里经济的落后,老一辈人安土重迁,而新崛起的年轻一代,却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就像影片中,镇长坐在酒店里,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碧蓝大海,用台语吴侬着:“看我们的海这麼漂亮,为什么就留不住年轻人?”面对农耕落后的生存现状,年轻一代大都选择北上台北、高雄等大城市寻找机会。而美丽的恒春小镇却被游客占领,带来破坏和垃圾。

这也是为什么镇长会看似荒诞地脱口而出:“我真想把这一切都破坏掉,然后把年轻人都找回来重新建设。”

他们看到了自己深爱的这片土地被破坏被污染,却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年轻人,呼唤年轻人,他们渴望年轻人能留在这里,守卫家乡,建设家乡,而年轻人却在这样的时候选择远走他乡。只言片语之间,老一辈的无奈以及与年轻一代的矛盾便跃然呈现。

而这种寄托却是极其脆弱的。来自日本的友子一句:“我听不懂台语”,随即打碎了镇长的希望。他深刻感觉到了年轻与传统的难以融合。作为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一代人,根深蒂固的台语是在地的标志,是文化的标志,也是传统的标志。语言的碰撞,难以交融首先就与年轻人之间隔起一道鸿沟,架起一座巴别塔。

第二天

友子

请原谅我这个懦弱的男人

从来不敢承认我们两人的相爱

我甚至已经忘记

我是如何迷上那个不照规定理发

而惹得我大发雷霆的女孩了

友子

你固执不讲理、爱玩爱流行

我却如此受不住的迷恋你

只是好不容易你毕业了

我们却战败了

我是战败国的子民

贵族的骄傲瞬间堕落为犯人的枷锁

我只是个穷教师

为何要背负一个民族的罪

时代的宿命是时代的罪过

我只是个穷教师

我爱你,却必须放弃你

影片一开场,便是年迈的茂伯,骑着传统的邮局摩托车,嘴里哼唱着奥利地作曲家舒伯特的古典乐曲“野玫瑰”,到处送信,这首歌也贯穿整部电影。歌曲轻快活泼,又充满温情,溢满浓浓的爱意和浓浓乡愁。

茂伯甘于现状,自得其乐,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耕耘,努力生活。

然而不幸发生了,从日本过来演出拍摄的大巴将茂伯连同他的邮车撞下悬崖。这是现代与传统的第一次冲突,最为传统的代表茂伯被摔断了腿,寓意着传统在现代面前的第一次战败。

无所事事的阿嘉只能结束了整日睡懒觉的时光,接替了茂伯邮递员的工作。年轻的一代人大多抛弃了这片乡土,而留下来的年轻人却对这片土地,这里的生活没有耐心,他们懒散、浮躁,找不到自我,阿嘉就是其中一个。就像家里的一位老人的指责:“年轻人怎么能不去工作?”

而在等红灯时候,故意向阿嘉找茬的年轻警察也是留存下来的躁动不安、浮躁、找不到方向的年轻一代的代表。

但是影片非常温情的一个细节让我深深地感动。刚接替茂伯邮递员工作的阿嘉和茂伯一起坐在灌满阳光的院子里,茂伯的一条腿还打着石膏,却不由自主地拉起了月琴——这种拥有着浓厚历史感的乐器,而一旁的阿嘉一边整理着信件,一边跟着茂伯的伴奏轻声吟唱,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在音乐面前,年轻的阿嘉变得柔软,时光定格在此刻,传统与现代在此圆满交融。

第三天

该怎么克制自己不去想你

你是南方艳阳下成长的学生

我是从飘雪的北方渡洋过海的老师

我们是这么的不同

为何却会如此的相爱

我怀念艳阳…我怀念热风…

我犹有记忆你被红蚁惹毛的样子

我知道我不该嘲笑你

但你踩着红蚁的样子真美

像踩着一种奇幻的舞步

愤怒、强烈又带着轻挑的嬉笑…

友子,我就是那时爱上你的…

多希望这时有暴风

把我淹没在这台湾与日本间的海域

这样我就不必为了我的懦弱负责

在第二封信中,我们知道了日军在1945年战败后撤离台湾岛的历史场面,伴随着这份战争中艰难的爱情,恒春岛上的老一辈人民选择淡漠战争的阴影,温柔而宽厚地努力生活着,他们决定用实际行动来捍卫传统的文化。于是在即将到来的海滩演唱会中,镇长们坚持全部要在地人民参演。

于是传统与现代的又一次博弈粉墨登场。参演者的海选大赛现场基本汇集了全镇的人民。让我想起侯孝贤电影中常常出现的露天电影。这就是小镇难得的魅力。它自身拥有的凝聚力和多样性,让整个小镇的人群很容易地聚集在一起。

而与其说这是一次海选,不如说是小镇人的传统音乐会。

台下的茂伯被台上的吉他、口琴、架子鼓等完美的合奏吸引,再次忍不住拨弄起了手中的月琴,却被镇长无情地制止,告诉他别添乱。茂伯畏惧地看了镇长一眼,轻轻抚摸一下月琴,还是没接着弹下去。作为一部贯穿着美丽音乐的电影,导演多次选择用音乐这种无国界,最容易引起***情的意象来表达传统与现代的每一次撞击。年轻一代用现代乐器弹奏出美妙的乐曲,而代表在地传统的月琴表演却被无情制止,传统在现代面前又一次惨败了,导演再一次强调传统与现代之间无法融合的鸿沟,以及传统在现代面前的惧怕。

第四天

友子

才几天的航行

海风所带来的哭声已让我苍老许多

我不愿离开甲板,也不愿睡觉

我心里已经做好盘算

一旦让我着陆

我将一辈子不愿再看见大海

海风啊,为何总是带来哭声呢?

爱人哭、嫁人哭、生孩子哭

想着你未来可能的幸福我总是会哭

只是我的泪水

总是在涌出前就被海风吹干

涌不出泪水的哭泣,让我更苍老了

可恶的风

可恶的月光

可恶的海

十二月的海总是带着愤怒

我承受着耻辱和悔恨的臭味

陪同不安静地晃荡

不明白我到底是归乡

还是离乡!

影片中多次提到“在地”,记得之前看台湾的杂志,看《深夜食堂》,里面常常会提到“古早味”,“在地”这样“很台湾”的词汇。有种沉重而深厚的历史感。

古早味后来了解是台湾的传统口味,记得那时候问台湾的朋友“在地”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是“local”的意思,并反问我,你们不说吗?我告诉他,我们说“本地”,反刍之,在地,有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情感,那是一种美好的诗意。

就像电影镜头里,台湾那碧绿的田地和美丽的海,如侯孝贤一般,向我们呈现了最乡土的台湾。这表达着一种对传统,对在地的爱,那种爱,爱得太深沉。

7封信似柔和的背景音乐般贯穿影片始终,随着信件一封封地被拆开,两位的爱情故事渐次完整地呈现。也让我们看到战争中,上一代的人的爱情。他们的爱情,缓慢、奢侈,尽管隔着苍茫大海,却温暖、感人、恒久。

这是导演对爱情的歌颂和赞美,在这个浮躁急躁的世界,纯粹的爱情,温暖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第五天

傍晚,已经进入了日本海

白天我头痛欲裂

可恨的浓雾

阻挡了我一整个白天的视线

而现在的星光真美

记得你才是中学一年级小女生时

就胆敢以天狗食月的农村传说

来挑战我月蚀的天文理论吗?

再说一件不怕你挑战的理论

你知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星光

是自几亿光年远的星球上

所发射过来的吗?

来自日本的友子应邀参加了小镇上村民的婚礼,到了这里影片进入了高潮。婚礼上,在地人民随意地开着玩笑,做着轻佻的动作,以最本土,最乡土的方式来庆祝这样婚礼。

而演唱会开场在即,大家却排练的乱七八糟,遭受巨大心里压力的友子本就对由在地人临时组成的乐队充满不满,此刻她彻底爆发了。大喊大叫大哭,醉酒,用鞋砸碎了阿嘉家的玻璃。此时的友子是脆弱的,而这次爆发,也促成了友子和阿嘉还有在地人民的彼此理解,以及与阿嘉的爱情。

在阿嘉的家里,友子发现了从日本寄给同样叫做友子的信,而她与林晓培扮演的酒店服务员在阳台上的一番交谈,两个人同时用日语,语言的融合冲破了巴别塔的第一道藩篱。这一刻,台湾人对日本的爱与恨,日本来的友子对台湾在地人民的不解慢慢消融。

而信里的友子原来是酒店服务员的祖母,带着地址找到阿嘉的时候,友子不再计较即将开始的演唱会,而是希望阿嘉尽快能把信送到,此刻的友子内心是柔软的,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可能会错过阿嘉,错过爱情,她了解那种痛苦,所以她渴望以自己唯一的力量去帮助另外一段失散几十年的恋人,信早一点送到,遗憾就少去一分。

第六天

哇,几亿光年发射出来的光

我们现在才看到

几亿光年的台湾岛和日本岛

又是什么样子呢?

山还是山,海还是海

却不见了人

我想再多看几眼星空

在这什么都善变的人世间里

我想看一下永恒

遇见了要往台湾避冬的乌鱼群

我把对你的相思寄放在其中的一只

希望你的渔人父亲可以捕获

友子,尽管他的气味辛酸

你也一定要尝一口

你会明白…

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

我在众人熟睡的甲板上反复低喃

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

天亮了,但又有何关系

反正日光总是带来浓雾

黎明前的一段恍惚

我见到了日后的你韶华已逝

日后的我发秃眼垂

晨雾如飘雪,覆盖了我额上的皱纹

骄阳如烈焰,焚枯了你秀发的乌黑

你我心中最后一点余热完全凋零

友子…

请原谅我这身无用的躯体

演唱会上的三首歌,让整部电影的温情爆发。一个由非常不专业的在地人群,老的老,小的小,拼凑起来的乐团,没有经过太久的排练,却能在最后表演的时候,以近乎完美的配合,默契地将表演推向高潮,不能不说是奇迹。是爱的奇迹,这份爱,是阿嘉对友子的爱,是那已经故去的日本人对台湾仍在苦苦等待他的友子的爱,是导演魏德圣对台湾传统文化的爱。

不知道多少人是因为《国境之南》爱上海角七号的,当范逸臣摇着手铃,吉他和月琴的弦音交融的时候,我感动地掉下眼泪。

仿佛自己也置身那片湿湿热热的南国土地,看着“天很蓝,星光灿烂”,静静聆听,那些历史里的人,用爱“试着把那一年的故事,再接下去说完”。

茂伯终于弹起了心爱的月琴,传统一代与年轻一代也在柔美的歌声中,糅合,融化,消解了彼此的碰撞与冲突。

而代表日本的中孝介和代表台湾青年一代的阿嘉分别用日语和台语合唱充满历史气息的《野玫瑰》时,似乎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融释了。

台湾传统在地的父辈们用宽厚温和的心胸接纳所有生活中的不如意和苦难,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也在爱里面感受到这个世界浓浓的温情。

海上气温16度

风速12节、水深97米

已经看见了几只海鸟

预计明天入夜前我们即将登陆

友子…

我把我在台湾的相簿都留给你

就寄放在你母亲那儿

但我偷了其中一张

是你在海边玩水的那张

照片里的海没风也没雨

照片里的你,笑得就像在天堂

不管你的未来将属于谁

谁都配不上你

原本以为我能将美好回忆妥善打包

到头来却发现我能携走的只有虚无

我真的很想你!

啊,彩虹!

但愿这彩虹的两端

足以跨过海洋,连结我和你

影片的最后一幕,是老年的友子,终于看到了思念等待了几十年的爱人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件,一封封翻过,回忆涌上心头。

年轻貌美的友子,带着白色帽子,身着白色大衣,站在人群里是那样显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远去的巨轮,她知道她爱的人就在船上,眼神里满是焦急地寻找着,然而随着客轮的鸣笛声渐渐远去,消散在苍茫大海上,他始终没能鼓起勇气站起来,冲她招招手,向她说一声,再见,想念。

七.

友子,我已经平安着陆

七天的航行

我终于踩上我战后残破的土地

可是我却开始思念海洋

这海洋为何总是站在

希望和灭绝的两个极端

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

待会我就会把信寄出去

这容不下爱情的海洋

至少还容得下相思吧!

友子,我的相思你一定要收到

这样你才会原谅我一点点

我想我会把你放在我心里一辈子

就算娶妻、生子

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

一定会浮现…

你提着笨重的行李逃家

在遣返的人潮中,你孤单地站着

你戴着那顶…

存了好久的钱才买来的白色针织帽

是为了让我能在人群中发现你吧!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安静不动地站着

你像七月的烈日

让我不敢再多看你一眼

你站得如此安静

我刻意冰凉的心,却又顿时燃起

我伤心,又不敢让遗憾流露

我心里嘀咕,嘴巴却一声不吭

我知道,思念这庸俗的字眼

将如阳光下的黑影

我逃他追…我追他逃…

一辈子

我会假装你忘了我

假装你将你我的过往

像候鸟一般从记忆中迁徙

假装你已走过寒冬迎接春天

我会假装…

一直到自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然后…

祝你一生永远幸福!

现实中,阿嘉和友子的爱情获得了完美的结局,而历史中的爱情最终以遗憾告终。而有时候,最美好的,最难忘的,不也是最遗憾的吗?

到影片最后,当阿嘉说出那句“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了另外的深意?导演或许是渴望通过爱情来表达对传统文化的一份眷恋,他更希望传统的文化,传统的古老能够留下来,亘古延绵。

所以,当再次重温这封魏德圣写给台湾在地文化的情书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读出了浓浓的深情?

国境之南

爱电影,爱音乐,爱旅行,爱写作。感恩喜欢我文字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