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刘鹗赏析
《老残游记》是一部思想内容上瑜瑕互见的书。可是,这部书在艺术上的成就却是出人意料的,它文笔清新生动,描写细腻深刻,对读者有很强的吸引力。“白妞说书”就是反映作品的艺术特色,历来受称赞的一段。
所谓“白妞说书”就是主人公老残在济南听艺人白妞(王小玉)说大鼓书的一段。作者通过精彩的工笔描绘,出神入化地写出了白妞说书的声乐形象。这是古典小说中描写的美文。说到描写,一些古典小说常见的毛病就是滥用“赋”的铺张扬厉的方法,极力铺陈堆砌,久而久之成了俗套,没有一点贴切形象的感觉。刘鹗则别开生面,一扫陈词滥调,呈现出新鲜活泼、形象生动的景象。这一片断所用的艺术手法大致有如下几点:
一、善于运用“烘云托月”的手法。书未开场,作者就先放下了三段铺垫文字:一段是“海报”贴出,全城立即“街谈巷议”,“举国若狂”;一段是茶房的介绍和称赞,甚至说:“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一段是老残提前三小时入场,还只“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这三段极度渲染出了当时的盛况,不仅主人公老残被深深吸引了,就连读者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个究竟——这是以环境和气氛来烘托白妞的演唱。下面帘幕拉开,该白妞出场了吧,可作者却使出“盘马弯弓故不发”的姿态,让弹三弦的先来一段垫场。而弹三弦的也很不简单,一下子就把听众吸引住了:
……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听众和读者都不知不觉渐入佳境,初步领略了这场演出的美妙,尽管主角还没登场,而配角竟有使“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的技艺,这就可见主角的技艺又将是何等高超了。——这是临场的一层衬托。下面“出来一个姑娘”,可能就是白妞,演唱呢,十分高妙:
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这人该是白妞了吧,谁知还不是。小说通过两名观众的谈论交代出这是白妞的妹子黑妞。“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原来如此!看来这黑妞的一段,又是作者故作波澜之笔。对白妞来说,则又是一层衬托。黑妞的演唱已经使老残“以为观止”,那么白妞又该怎样的更高一筹?即便白妞唱得更好,作者又将如何描写?真是越说越玄,越说越令人摸不透,文章的情势也越奇崛。正如蓄满了水的水库,我们已经无法悬想闸门一开将是怎样的景象了。从安排情节的角度看,这是金圣叹的所谓“拉辗”的艺术方法。“拉辗”,就是搓拉辗开,意思是,情节的发展不能垂直而下,要波澜起伏,摇曳之,擒纵之,非把读者挑逗得焦急万分不把底牌摊开,这样,读者就能从惊、疑、急突然转化为喜、快、慰,从而产生一种美感享受。“白妞说书”的层层烘托就有这样的艺术效果。这一片断最妙不过的地方还在于,作者不仅用环境、气氛、弹三弦的、黑妞来衬托白妞,而且还以白妞自己来衬托白妞。就是说,作品还以白妞的相貌、台风和顾盼的眼神为她的演唱烘托气氛、开拓意境。在“千呼万唤”的情势下,白妞终于出场。要是在一般的作者笔下,白妞必定是一位天上有地上无的美女。可是刘鹗竟反一调,写白妞相貌并不怎么样:“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我们认真思索一下,就会觉得作者的描绘恰到好处。如若写白妞较丑,则有损她的舞台形象,难以唤起读者的美感。如若写白妞特别漂亮,则易产生误会:白妞是以相貌吸引观众。作者这样写正是为演唱开路,有意无意地向读者表明:白妞吸引人的纯是歌喉,不是相貌。下面写白妞上台后的姿态也很得体:“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从这儿起,作者笔墨渐趋浓重。可贵的是,它不是盲无目的地铺陈,而是处处为下面的演唱铺垫:描写白妞素雅大方的舞台风度是为后面声情激越的表演留有余地;描写白妞眼神的飞动和书场的“鸦雀无声”正是为了下面的演唱制造情势和气氛。一句话,都是为烘托白妞的声乐形象服务的。
二、善于运用具体细腻的工笔描绘来突出事物的形象。工笔描绘就是精雕细刻的描写方法。它与《水浒传》里简笔写意式描写风景的方法完全不同,它是一种精确细致而又形象生动的描写,是使人产生“笔墨如镜”“色香味俱全”之感的描写。白妞演唱一段的工笔细描实在脸炙人口,它像录音带一样把白妞的演唱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但是,它和录音带不一样,它不仅能再现音乐的美,同时还能表现文学的美、语言的美。本来音乐形象就是难以捕捉的,如何运用语言把诉诸听觉的东西变成用视觉感受的语言形象,这就更加困难。可是,刘鹗却能化难为易,把白妞的演唱刻画得形象生动、维妙维肖。读者就仿佛听到了当年演唱的实况,分享到当时听众的无穷乐趣。在这一段工笔描写中,作者主要运用下列三种方法使白妞的演唱显得十分形象、具体。首先是运用比喻。就是选用准确、形象的比喻来比拟曲调的高低缓急。比如,他用“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来比喻突发曲声的高亢激越,他用“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来比喻曲声的转折回环,他用“花坞春晓,好鸟乱鸣”来比喻曲声的缭乱众多。这些新鲜的比喻有的是形象的类比,有的是境界的联想,有的比喻高昂,有的比喻低回,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白妞演唱的节奏和旋律。看来,刘鹗是一名善用比喻的高手,在演唱之前就曾使用了好些精彩的比喻,他用“风干的福橘皮”来比拟弹三弦的一脸疙瘩,用“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来比拟黑妞曲声清脆宛转。特别绝妙的是,他形容白妞的眼睛竟用了一串叠喻:“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这样反复取喻写尽了白妞眼睛的清澈明亮、神采飞动。
其次是运用通感的方法,就是运用感觉借移的办法来描写声乐形象。比如:“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得入耳有说不出的妙境:五脏六腑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这是运用感觉的东西来写听觉,把美妙动听的境况写得那么具体,那么活灵活现。再如,“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做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这一段纯粹是以视觉印象来写听觉印象,以有形写无形,生动地写出了那节节高起,反复出奇的艺术境界。这种打破界限,运用感觉借移的描写方法,可以更具体、更形象地反映出难以传达的音乐的美,增强表达效果。
再次是以情绘声,就是说作者不仅直接描绘声音,而且还通过听众的感觉和反映间接地描绘声音。例如,在描绘曲声突然拔尖高起的时候,夹上一句“(老残)不禁暗暗叫绝”;在描绘曲声愈唱愈低,愈低愈细渐渐隐没的时候,夹上一句:“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在描绘曲声俱来并发,异彩纷呈的时候,赘上一句:“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最后,在描绘曲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赘上一句:“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作者这样夹杂着描写音乐的效果,不仅形象地点染了现场、情势和气氛,而且间接描绘出了曲声的美妙。
这段工笔描绘正是运用了上述几种手段,才具体形象地描绘出白妞演唱的声乐形象,给人以强烈的美的享受。
三、善于运用白描手法。《老残游记》的叙景状物,还特别善于运用白描手法,就是说,作者能够抓住对象的主要特征,以记实的笔墨、朴素的语言,勾勒出事物的形象。这一点也是它与一般喜欢铺陈描写的古典小说相区别的地方。这个特点在“老残游大明湖”“看黄河打冰”等片断中反映得特别充分。在这一片断中也有反映,比如,弹三弦的、黑妞、白妞的肖像描写都是运用白描手法,没有什么夸饰,也没有用一大堆套话来形容。这一片断的末尾,白妞又出来说了一段“黑驴段”:
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玉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
这也是白描文字,没有浓艳的夸饰,只是如实地写出了白妞演唱快而清晰的特点。
从结构上看,演唱是整个片段的高潮部分,高潮以后,作者又写了两小段作为余波。一段就是刚刚说的“黑驴段”。对于这一段,作者只是简略地写,目的是给人以余音袅袅的印象。另一段则是写听众的议论,大意是说,这样动听的歌声,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古话来形容还嫌不够,必定要用孔子的“三月不知肉味”来形容才透彻。从效果看,这段议论不过是作者借这位听众的口而交代的总结的评价。有趣的是,作者还特别点出说这话的听众就是当时著名诗人王梦湘。这样写,恐怕目的还是为了增加评论的分量。
总起来说,“白妞说书”可以称得上晚清小说中的杰出篇章,古典小说描写音乐的绝唱。作者功力非凡,他以清新隽永的散文化的笔法来写小说,一切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毫无做作之感,但是一切又那么细致深刻、匠心独运,给人以美不胜收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