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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昌:芨芨草
人做梦,都是迷迷糊糊的。我最爱做梦。
人的梦有真有假。我的梦常常是真人真事的回忆。
今天我又做了个梦,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年我五岁。那时候我看世界,总是迷迷糊糊的。
我爸爸把我接走了。
当时我住在张姨家。打我一记事起,我就住在张姨的家。
我没有妈妈。我想管张姨叫妈妈,张姨笑了,说∶“你原来有妈妈。”“那我要找妈妈!”张姨没说话,她搂住我,亲了我好几下。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早走了。自从我爸爸一当“右派”,她就走了,不回来了。我没见过妈妈的面。可“右派”是什么呢?我不懂。
张姨的家住在北京,一个大杂院。里面住了五家子,好热闹。一进大门,有个影壁;影壁前,有个荷花缸。荷花缸不种荷花,养鱼。我让张姨买了几条金鱼,在缸里养着。后来,金鱼让小花吃了。小花是只猫,跟我顶好。我一抱它,它就打呼噜。可是它偷吃金鱼,真坏!
张姨一家人都对我好。张姨的丈夫跟爸爸一样,是什么“地质队员”,老不回家。他跟爸爸是同学,张姨跟爸爸也是同学。爸爸一来,他们就高兴,在一起喝 酒,吃鱼,有时还吃螃蟹。我不爱吃螃蟹,扎嘴。我爱吃张姨做的鱼,香香的,甜甜的。张姨说这是他们家乡的“风味”。什么叫“风味”?我也不懂。
张姨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岁,我管她叫姐姐。张姨没有儿子,老管我叫干儿子。我说∶“那我管你叫干妈!”她笑了,又搂着我亲一下。可是她说∶“你是个 傻儿子,缺心眼,你还不如姐姐灵哪!”我不服。拍毛片、弹球儿,我都能赢姐姐。我就是跳房子不行,跳猴皮筋更不行。跳猴皮筋是女孩子玩的,我才不玩哪!张 姨挺忙,天天去上班。她到西四的地质部上班。她一出门,就把钥匙拴在姐姐脖子上,我们就去玩。姐姐玩丢了,我进不去家,就坐在台阶上哭。
张姨带我们看过地质博物馆。那里有各种颜色的石头,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金色的、银色的……什么颜色都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它们放在玻璃框里,它们值钱吗?
地质礼堂一有节目,我们就去看。我看过《白毛女》,看过《闹天宫》,还看过《马兰花》。《马兰花》里的小白兔,比偷吃鱼的小花要好。
我们还去过北海、故宫、颐和园、动物园,我最爱去动物园。我喜欢熊猫、猴子、大鼻子象……什么都喜欢。我就是不喜欢大蟒。张姨说,大蟒专吃小白兔,我恨它。我很喜欢梅花鹿。张姨说,将来我到山里去,就能看见真正的鹿。
我们还吃冰棍,吃冰激凌;还买了汽球,姐姐和我一人一个……
张姨对我真好。
所以我不走,不想离开张姨的家。我哭了。我看见爸爸、张姨、姐姐都哭了。
可是不走不行,因为这几年老闹灾荒,张姨的家越来越穷了。大院里的其他人家,也越来越穷了。
我原来吃得多好!大米、白面、鱼、肉、菠菜、粉条,还有花生米。可是现在没有了。现在老喝稀饭,吃咸菜、窝头,还有掺糠的玉米面饼子。
爸爸直向张姨道谢,说∶“都这样困难,我不能再给你们增加负担,就让他跟在我的身边吧!”
就这样,他把我带走了。
我不懂得什么叫“负担”,我可没有负担。
爸爸带我到草原上去。
我们坐火车,坐汽车,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我们洗不了脸,浑身都是土,吃的是干粮喝的是洋铁壶的水。我累极了,汽车一停下来,我就睡觉。
我们终于到摹上了。好大、好大的草原哟!
人们都住在帐篷里,我和爸爸也住在帐篷里。大家管这个地方叫勘探队,有好多叔叔、阿姨、也有几个象我这样的小朋友,我们一见面就认识了。
有一些叔叔、阿姨在帐篷里工作。他们总是写呀,画呀,还用手摇什么计算器。爸爸和他们都认识,可爸爸是“劳动”的,爸爸和工人一起出去,背上什么磁秤,重力仪,每天要走很远的路。
有时候,爸爸要出去好几天,就把我也带去。我可高兴死了,因为我可以在草原上痛痛快快地玩。
摹上净是草,各式各样的草;还有花,各式各样的花。花和草都有香味,我最爱闻这种香味了。
你们知道摹上有什么动物吗?告诉你,我没过几天就全知道了。
摹上有土拨鼠,在地里做窝,尾巴短短的,总爱在地上坐着。有四脚蛇,别怕,它一见人就跑。有狐狸、獾子、大头羊,野骆驼,还有黄羊。黄羊跑得可快了!我看见一只狼追赶一群黄羊。那么多黄羊,打不过一只狼,真没本事。
我还看见了小鹿,不是梅花鹿。它们藏在树林里。对了,草原上也有小山岗,也有树林。那些树我叫不上名儿来。有一种小树结着紫色小浆时机,酸甜酸甜的。
有树的地方就有水。大的水叫海子。我们路过一个好大的乌梁素海,有天鹅,美极了。工人们带着枪,可是都不打。爸爸说,天鹅是仙女变的,打它们是有罪的。
后来我们走得很远。后来我们见到了蒙古包。人高马大的蒙古伯伯,把我抱起来,说∶“赛音,赛白闹!(好,你好!)”我不懂。
我在那里吃了奶干、奶豆腐,还喝了一口马奶酒。我的脸直红,直热。蒙古伯伯们哈哈地笑。
晚上,摹上升起又圆又红的月亮。月亮大极了,比盘子还大。
爸爸和蒙古伯伯、阿姨们好极了。他们点起一堆篝火,拉马头琴,唱歌。唱的歌叫《嘎达梅林》。爸爸说,嘎达梅林是蒙古人民的英雄。爸爸要我学嘎达梅林,将来为人民去打仗,死都不怕。
我真喜欢大草原,我永远忘不了它。
就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爸爸他们发现了大铁山。那座山是紫色的,从很远处就看见了。山顶上有一堆石头,上面插着树枝,爸爸说,那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是干什么的呢?
爸爸说,整座山都是铁矿,可以露天里开采,运出去炼铁、炼钢,再制造火车、汽车、拖拉机。哎呀,那么大的山,几百年也开采不完啊!我都替大人们发愁。
我从来没见爸爸那样高兴过,他和工人在山上跳呀,笑呀,抱在一起摔开了蒙古咬。蒙古伯伯也来了,他也很高兴。他还用马驮来一只羊,我们晚上吃烤羊肉, 满嘴里流油。又拉起琴,又唱起歌。爸爸站起身,朗诵了一首诗,直摇晁胳膊,嘿,就这样——“祖国呀!母亲呀!”样子真可笑。后来又往前走,到了沙漠的边上 了。全是沙子,全是。一刮风,呜——变成了黑夜。爸爸他们就出来,把帐篷顶上的沙子抖掉。不抖掉,我们就要被埋死。呀,真吓人!
人们不敢在那里多呆,很快就走了。限有的东西,都驮在骆驼背上。爸爸抱着我,也骑在骆驼背上。风太大,直呛鼻子,我就把头扎进爸爸怀里。爸爸可不怕, 他跟着那叮当叮当的驼铃,才能是唱一首歌∶“看不到头的黄沙哟,走不完的道路。把梦驮在骆驼背上哟,迈着坚定的脚步……”我不懂它的意思,可是我都会背 了。我听着歌儿,在爸爸怀里睡去。
沙漠里没有树,一棵都没有。只有一种草,一丛一丛的。它的叶子顶硬,能把人的手指拉出血来;夏天里,开着紫色的花塔塔。它不怕沙漠,它慢慢地向沙漠里长着,赶跑了沙子,开出了绿洲。
我问爸爸说∶“它是什么呀?”爸爸说∶“它就是爸爸。”我说∶“它怎么是爸爸呢?”爸爸笑着说∶“它不是爸爸,可是爸爸象它。它叫芨芨草,顶顽强了。 它在前面开路,征服了风沙,后面就出来了绿洲。爸爸是地质勘探队员,在前面探矿,后面就盖起了工厂。你说,爸爸象不象芨芨草?芨芨草是不是爸爸?”
我笑了,爸爸也笑了。从此我知道,芨芨草是最有用、最好的一种草。
我们在草原没有呆上一年,又走啦!
我们来到四川省的一座大山。好大的山,好高的山,我从来也没有见过。
我们不住帐篷了,住在半山腰的一座大庙里。这座庙很大,有一排大殿,里面有好多个菩萨。殿门老锁着,我从窗户眼往里看,正中间的大菩萨是金子做的。眯细眼睛向我笑,可把我吓了一跳。以后,我再也不敢偷看了。
这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户人家,是个娶了媳妇的和尚。人们都叫他“门里师傅”,我管他叫和尚伯,管他的老婆叫和尚婶,管他的两个儿子叫和尚哥哥。和尚 伯长得胖胖的、圆圆的,总是眯着眼睛笑,跟前殿里的弥勒佛一样。他每天早早地起床,悄悄地念一遍佛经,然后就带去锄板去干活。他有好几块梯田,种包谷,种 红苕,还种菜。他待我好极了,一见到我,就用手摸我的下巴,说∶“细娃子,你好!啷个长不高哟?喏,给你——”就从口袋里掏一样东西给我,有时是根鲜竹 笋,有时是一把浆果儿,有时是一捧葫豆,还有一次——哎呀,我可高兴死了!——他给我抱来一只小猴儿,才有小花那么大。我把它养了起来,喂苞谷,喂果子, 它也不跑。
这里全是山,近的山,远的山,愈远颜色愈淡,后来就跟 云彩混在一起了。白天,我看山离得远;夜晚,山就离得近了。那么大黑影,我都有些怕。
我要到树林里去,爸爸不准许。爸爸说,树林里有大山猫,有豹子,能吃人。我不敢去了,就跟和尚伯的小儿子在庙里玩。我们捉蜗牛,挖蚯蚓,还用树枝给小猴搭个小屋,让它做把戏。小猴真调皮,老对我龇牙,还挠过我。有时候,我觉得它又不及小花好。
我们还吃桔子哩!和尚伯种的。我吃了那么多,现在都不想吃了。
我喜欢四川这个地方,真好玩。
爸爸也喜欢,爸爸一来到这里,就不再背磁秤了。他和别人一样,背上帆布包,拿上小锄头,满山遍野去“普查”。什么是普查?慢慢我懂了,原来就是采石 块、画地图。每天每天白天,他们去采石头帆布包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石头,跟我在地质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样。每天每天黑夜,他们在马灯底下画地图。
来到这里的人不多,一***十三个。有一个炊事员,一个队长,其余都是普查队员。他们忙极了中午饭都不回来吃。只有星期日休息半天,洗衣服、缝被子,洗衣服在庙后面,山崖缝里流出来泉水,汇成个池塘。有时候,池塘里出现了鱼,一吓唬,都钻进了石缝。山里的鱼可精了!
可是爸爸累出了病,一个劲地咳嗽。和尚婶挺关心,给他熬贝母汤。贝母是种药,这山里就有。
爸爸的病老治不好,人也瘦了,脸也黄了。我听叔叔阿姨们直劝他,让他在家里歇几天。那时他正看一张报,指着报纸笑笑∶“现在大家都学焦裕禄,象我这样的人,不是更得学吗?”他还照样出去,爬山,采石头,晚上回家画地图。
我们在山里呆了一年多,忽然,来了一个检查组。检查组的头头是个大干部,说话很冲,爱训人。我不喜欢他。
他把队员们召集在屋里,开会。我在门外偷偷地听。
他对大家说∶“你们是怎么搞的?五千分之一的地质图到现在拿不出来,你们要拖到哪一天?”
普查队的队长说∶“这里的山太陡,不好爬,比原来估计的要困难。”
他说∶“现在又有了新任务,你们若是困难多,那就先撤走!”
队长说∶“最好不要撤。用不了三个月,我们一定能完成。”
“那好吧!”检查组的头儿说,“再给你们三个月期限,一定得完成任务。”
队长说∶“保证完成任务,我们可以立下军令状。”
就宁产,普查队又留下来了。我觉得队长真带劲,象个解放军,不完成任务不算完。
这件事办完,检查组的头头儿又说了∶“上级要抽调一个人,支援大西北,你们谁报名?”
人们都发了愣,可是爸爸举起手说∶“我报名,我去支援大西北。”
队长问爸爸∶“你近来身体不好,能行吗?”
我看见爸爸又是笑一笑,说∶“没关系,我想只有我去好。”
开完会,检查组的头对爸爸说∶“很好,你刚刚摘掉了帽子,应当有积极的表现。你准备行装吧,明天就走。”
这样,晚上爸爸就打行李,叔叔阿姨们都来帮忙了。爸爸对我说∶“你把猴子还给和尚伯吧,咱们明天要走了。”
我哭了,我说∶“我不走。叔叔阿姨们都不走,为什么你一人走?”
爸爸说∶“乖乖孩子,听话!爸爸是去当芨芨草的,你不是说芨芨草最好、最有用吗?”
我没有法子。第二天晚上,我们走了。叔叔阿姨们,还有和尚伯,还有小和尚哥哥,一直把我们送到山垭口。
和尚伯说∶“细娃子,二天你再来啊!”
我都没抬头,我哭得伤心极了。我想,我不是普查队员,我怎么回来呀?
唉,我的和尚伯、小和尚哥哥,我的小猴子、蜗牛、蚯蚓们!
又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我们来到了新疆这个地方。
我原来以为草原最大,现在才知道,新疆比草原更大、更大。
我们经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高山、峡谷、沼泽、平原,还有沙漠、戈壁滩。在沙漠的边上,我又看到了芨芨草。
嗬,芨芨草到处给人们开路。芨芨草,你多厉害呀!
我们一路上坐汽车,进了沙漠,就换上骆驼,爸爸又把我抱在骆驼背上,唱起那支我练熟的歌∶“把梦驮在骆驼背上,迈着坚定的脚步……。”
这支歌我现在开始懂了。骆驼背上,是做梦的好地方,所以我就在上面睡觉。老睡,老睡,老也睡不醒。
后来又换上汽车,走蚜,走呀,终于来到我们要来的地方。嘿,这里可真好!远处的山戴着雪帽子,近处的山长满黑绿黑绿的塔松。山坡上的绿草象绒毯,还开着红色黄色的花。羊群走在山坡上,就象牛奶在流动。我觉得这里的天,比什么地方都蓝;黑夜里的星星,比什么地方都亮。
这里的人们,穿着顶漂亮的衣服。女人的头上,挂着好多珠子。爸爸说,他们是柯尔克孜人,是汉族人的好兄弟。
这里又是个勘探队。大家住的是木房子,用松木垒起来的。又宽敞,又干净,比北京张姨的家还好。
我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张姨一家人。这件事,爸爸也奇怪。张伯伯对爸爸说∶“我们是被拔白旗拔到这儿来的。”我不懂,就问张伯伯∶“这里有红旗,哪有白旗好拔呀?”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这个勘探队很大,盖了好几排宿舍、办公室、饭厅、伙房,还有一个随队小学校。秋天开学了,我进了一年级,姐姐进二年级。学生一***二十多人,有高有矮,分成五个年级,我一下子全认识了。
我们的学校只有一个校长,一个教员。教员不够的时候,就由勘探队的叔叔阿姨们来上课。张姨也来教过我们。她教书的办法最有趣。她把我们带到外面去,指着头上的蓝天,就教“天”;指着天上的白云,就教“云”。我们特高兴。
我的脑子有点笨,可是很用功。张姨说,只要我再用点功,就能赶上姐姐了。
我们最喜欢放暑假。一放假,教师就带我们进山去玩。我们在云杉树林里露营,采蘑菇,捉蝴蝶。有时候,柯尔克孜大姐姐,穿着艾迪丽连衣裙、金丝绒背心, 戴着绣花帽,好看极了。柯乐克孜的大哥哥们,敲着冬巴鼓,弹起库木兹,唱了好多好多的歌。他们唱雪山、唱冰川,唱那白色的羊群,还唱红色的海骝马。我都听 出了神。
不知为什么,柯尔克孜的叔叔阿姨们特别喜欢我。他们说我的眼睛又黑又亮,象那喀什噶尔的河水。他们说,我不象汉族人,倒象柯尔克孜人。有一次我不舒服了,他们抱我到毡房里去休息。一个柯尔克孜大姐姐,乘我闭眼时来亲我。这我全知道,我的心中热乎乎的。
啊,我真留恋小学三年级以前那些美好的日子!
可惜,这些日子没有持续得很久。在我要上小学上年级时,爆发了“文化大革命”。
我觉得,这时候一切都变了。叔叔阿姨们不再出去工作,全留在队里开会、喊口号、刷标语、贴大字报。来了一个工作组,被打倒了;又成立了几人造反团,互相打倒。我们的小学校,只好停课。好多小朋友,乘这时候到树林里去了,采蘑菇,捉蝴蝶,玩得挺痛快。
我可没有去。我看到几条大标语,把爸爸“揪”了出来。他陪着“走资派”挨斗,坐了几回“喷气式”。又过几个月,就由两名解放军押着,送到公盖尔林场去“劳改”了。
我大哭一场。我要跟爸爸一同去“劳动”。爸爸却皱着眉头对我说∶“别哭了,我去的地方是不准小孩去的。领导上已经安排好,让张姨来照顾你的生活。你要听张姨的话,我会经常回来的。”
爸爸坐着卡车走了,他到公盖尔林场去照管林木、砍柴。每隔半个多月,他便亲自送回一车柴来。我看他晒得很黑,胡子拉碴的,穿一件旧蓝布褂子,补钉摞补 钉。但是他精神很好,每回见到我,都带着笑容,叮嘱我说∶“你别惦记我,那儿很好,我都不想回来了。你好好听张姨的话,要是你们的学校总不开学,说 不定我会把你接过去。”
到了冬天,爸爸有一两个月没回来。我着急了,问那送柴的解放军叔叔∶“我爸爸为什么不回来送柴呢?”
解放军叔叔说∶“是他自己不愿回来的。他忙得很,砍完柴,就到处去采矿石,画图。他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一定回来看你。”
他只给我捎来这句话,可是他给张伯伯,张姨捎来好厚的一封信。张伯伯、张姨看了,急得直搓手,说∶“咳,在这里瞎斗个什么?还不如到公盖尔林场去哩!”
真的,这时几个造反团斗得更凶了,连食堂都分成了两个。我们吃不上好饭食,光是干馒头、咸盐拌土豆、萝卜片汤。拌土豆噎得人够呛,直着脖子都咽不下去。
柯尔克孜人不来了,不到这里来住冬窝子了。我再也听不到冬巴鼓、麻木兹的声音了。
这时我非常想念爸爸,非常非常地想。
爸爸不是说,大雪封山时候他要回来送柴吗?我就盼望下雪,数着手指头,天天盼望着。
国庆节刚过,这里就下雪了。我非常高兴。整天站在营地边上,望着远方的山口。我巴望那山口处出现一个黑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是爸爸的运柴车。
有一天下午,终于看到山口处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迅速地扩大,扩大,很快地来到我眼前。这不是运柴车,是一辆空卡车,车上的人不是爸爸,是运柴的解放军叔叔。
“我爸爸呢?”我大声地回道。
解放军叔叔没回答,他把我抱进驾驶室。一直开车到张姨的门口。他紧紧地搂着我,说道∶“孩子,你别哭,你爸爸出事了!”
张伯伯和张姨都跑出来,大家把爸爸从车厢里搭下来。爸爸被两床被褥裹住,浑身是血,人已经僵了。张伯伯解开爸爸的棉衣,做了半天人工呼啄,也没用。忽然,张姨放声大哭了。
解放军叔叔说∶“他一个人爬到山崖上去采石头,脚没把稳,从崖顶上跌下来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是在张姨的床上。她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摇着我。
爸爸呢?爸爸呢?我向张姨哭号着。
……爸爸被埋在云杉树林的前面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小小的坟头,四围是黄色的、冬天里盛开的款冬花。
我扑倒在坟头上,哭着,象小鹿一样蹬着腿。我恨不得把坟头扒开,再见爸爸一面。
张伯伯把我抱起来,流着眼泪说∶“孩子,不要再哭了。从今天起,我们收留你,养活你,一直把你养大。”
晚上,他把我抱在他的床上,低声对我说∶“孩子,你不是会背毛主席的书吗?‘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你爸爸虽然死了,可是他给人民发现了一座矿山,他的死是比泰山还重的。”
说着,他拿出个信封对我晃了晃,这是爸爸写给他和张姨的信。当时,他们对我保密,后来我却看到了∶
“我要非常感谢这次公盖尔林场的‘劳改’生活。谁都没想到,这恰好给我提供了地质普查的好机会。现在我向你们报告惊人的消息∶我在卡布扎、沃克陶、巴 音塔格几个山丘,全发现了S的天然露头。太S棒了!仅凭这些露头,我就可以估计出它的C级储量,不会少于七位数字。我已采了若干矿样,藏在我的板铺下。由 于我是‘劳改犯人’,不便于直接向领导汇报(否则,‘不务正业’的罪名会使我失去在这里的相对自由),所以,区区的功绩让给你们(一笑),请你们‘窥测方 向’,等待时机,尽快派人来预探,以便确定B+C1级的矿量。为了人民的利益,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的梦醒了,我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后的现在。
现在,我骑着骆驼,正走在长满芨芨草的沙原上。
我二十八岁了,结了婚,妻子就是我的“姐姐”。我们一同在勘探队中长大,一同在武汉地质学院进修过两年。如今,都是熟练的地质工作者了。
爸爸的遗体,已经移回故乡安葬。他发现的矿山,正在进行建设。张伯伯与张姨,因为年事已高,调回北京去工作了。而我们却把勘探队的帐篷、毡房、吉普车、骆驼背,当作自己的家。
人各有志。人生的志向,是生活的经历炼成的。如果阿拉伯人的谚语说∶“人生的欢乐是在马背上”,那我们要说∶人生的幸福,是在勘探队的骆驼背上。
“把梦驮在骆驼背上,迈着坚定的脚步”我永远忘不了爸爸唱过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