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甫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读杜甫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葛晓音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御马五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在杜甫的近二十首咏画诗中,《丹青引》是最负盛名的一篇。
它不仅记叙绘事堪称“古今题画第一手”(仇兆鳌《杜诗详注》引申涵光语),而且借画家一生的遭际,照见安史之乱前后世情变化之一斑,寄托了治乱盛衰的深沉感慨。这首诗大约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杜甫在成都严武幕中任职期间。这时安史之乱已经平定,但是国家元气大伤,宦官专权横恣,边将外叛内侮,吐蕃屡寇河西、陇右,西北几十州在数年之间相继沦没。杜甫有一首《释闷》诗曾这样描写当时的形势:“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
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对时事的极度失望使诗人越来越怀念开元盛世的太平景象,写于同一年的《忆昔》《怀旧》《丹青引》等诗都倾注着追忆往事的沉痛心情。曹霸擅长画马,成名于开元中。杜甫在另一首《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中也曾称赞过他的画艺。大乱之后,这位名噪一时的画家到处漂泊,后来流落到成都,勾起杜甫的无限感触,便写了这首《丹青引》赠给他。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先从曹霸家世的盛衰说起,已寓全篇旨意所在。曹霸是曹操曾孙曹髦的后裔,曹髦擅长书画。自魏至唐,朝代几经更替,当初皇室贵胄的子孙如今早已沦为清门寒素之家。魏武三分天下的英雄业绩虽已成为历史,他的文采风流尚后继有人。首四句起得苍莽浑涵,笔势雄健跌宕,仅用两番大起大落的对比,就从曹氏家族几百年的变迁自然地转入曹霸的书画之事:“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这几句概括曹霸的艺术生涯和处世性格,对他的书法与绘画显然有所轩轾,但语意十分委婉。卫夫人是晋朝汝阴太守李矩之妻,右军将军王羲之少时曾向她学习书法。这里说曹霸书法虽学卫、王之体,但恨未能超过王右军的水平,实际上是微妙地暗示曹霸因书法未成名家,故舍书而工画。不过拿他和大书法家比较,即使有不足之憾也无伤大雅了。此诗虽是赠人之作,却也不肯过誉,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才显出下文对曹霸画艺的称赏并非溢美之词。画品决定于人品,诗人首先赞美的是曹霸不慕荣华富贵、终日潜心于艺术创作的高尚品格。
“不知老将至”和“富贵于我如浮云”几乎是照搬《论语·述而》的原文。一般来说,多用经语容易产生浑成严重之感,但杜甫用其文而化其意,却妥当贴切,轻巧自如,不露一点痕迹,确是大家手笔。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开元之世,唐玄宗励精图治,士有一技之长,多有机会被引到君前,得以施展才艺。南薰殿在玄宗居住的兴庆宫内,杜甫特意提及此殿,不只为押韵方便,也暗寄着对玄宗的怀念。贞观年间,唐太宗为表彰辅佐之业,图功臣之像于凌烟阁。日久褪色,开元时重加修缮。诗人认为曹霸以一介寒庶之士经常 *** 入宫画图,这样特殊的恩宠只有在重才求贤的盛世才能遇到。“生面”语出《左传》:“狄人归先轸之元面,面如生。”《南史·王琳传》也有“回肠疾首,切犹生之面”的说法。因此“下笔开生面”一句含义双关,既指下笔重摹旧像,有所新创,又赞画之逼真有面色如生之感。接下四句: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凌烟阁功臣二十四图,若一一叙来,必不能讨好。这里只点出良相之冠、猛将之箭两处细节,文武两班功臣的不同气质便划然分明。又在诸家功臣像中只选褒忠壮公段志玄和鄂国公尉迟敬德这两幅最有特色的画像,称其毛发如动,英姿飒爽,望去仿佛仍在拚搏厮杀,其余画像的生动也就不难揣想。这四句大笔写意,如云中之龙,仅见一鳞一爪而首尾俱在。语气粗犷不文,几乎近于白话,但与画上人物的特点极为协调。不但良相猛将的虎虎生气历历在目,曹霸质朴雄健的画风也宛然可见。
最能体现曹霸艺术独创性的还是他画马的绝技,这篇歌行着力描写的重点也在此处。所以诗人先不厌其详地渲染画成之前的气氛:
“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以同一匹玉花御骢为范本,尽管画工多如山积而貌不尽同,想来天马之雄骏确非凡手可得,真马未至,先已造成此马难画的悬念。待牵来之后,只见它卓立墀下,即使处于静态,也给人以万里生风之感,又进一步点出画家要捕捉住此马轩举飞动的神采尤为不易。然后再一气写出曹霸接旨拂绢、惨淡经营、须臾而成的作画过程,抓住画成之时观众还来不及从画家的神速动作中反应过来,就顿觉天下凡马尽皆失色的最初印象,便以“笔所未到气已吞”(苏轼《王维吴道子锄》)的力量烘托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象,使画马跃然于纸上。
接着,诗人又从画成之后的艺术效果来描写画中之马的神似: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骢马本不应站在御榻之上,一个“却”字以疑怪的语气造成画马乱真的错觉,榻上庭前两马屹立相对的奇思又使这错觉更为逼真。“屹”字与上文“迥”字照应,便从双马昂然的姿态活画出它们矫健的奇骨。“至尊”和“圉人太仆”虽是陪衬,简略的神态描绘也都切合各自的身份。玄宗虽喜而只是含笑催促赐金,确乎是帝王风度。养马的圉人与掌舆马的太仆在两马相比之下怅然若失,更是马官才有的特殊心理。这就从观者的反应巧妙地点出画马的神骏即使真马也难胜过。写到这里,诗人意犹未足,笔锋忽又一转:“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韩干既是入室弟子,又能穷尽殊相,亦非凡手,然与曹霸相比,尚不能得骅骝之气骨,以宾形主,更见出曹霸画艺之高超连名手亦无人能及。如此层层着色,绘形于意。句句作意,写实于空。极尽形容,不留余巧,方觉墨饱味浓,气完神足。韩干画马形体肥壮,实际是皇帝厩马的真实写照,有其独到之处,也符合唐人普遍以丰腴为美的欣赏标准。所以《历代名画记》的作者张彦远曾批评杜甫“岂知画者”,宋代张耒也说:“干宁忍不画骥骨,当时厩马君未知。”(见《柯山集》卷十三《萧朝散惠石本韩干马图马亡后足》)但杜甫此处语带抑扬,一则是为了以韩干画肉反衬曹霸画骨之长,二则也与他偏爱气骨峥嵘、瘦硬通神的艺术趣味有关。盛唐诗画艺术注重以形写神、寓神于形,杜甫要求脱略形似、谢肤泽而敦骨力的主张对于唐代艺术风貌的变化和发展是有重大意义的。
“将军画善盖有神,偶逢佳士亦 *** 。”这两句承上启下,总结曹霸之画以神似见长的特点,又从 *** 取材的变化引出画家的落魄:“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曹霸除了摹像和画马以外,也善作人物写生,绘制肖像,但要偶逢佳士才肯落笔。当初曹画之贵重正如《观曹将军画马图歌》所形容的那样:“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
如今飘泊于战乱之时,便只能给平常的过路人画像了。空有绝艺在身而如此潦倒困苦,不但无人同情,反遭世俗白眼,这个“不解重骅骝”的“人间”(杜甫《存殁口号二首》其二)是多么冷酷和势利呵!所以诗人不禁为画家大呼不平:“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坷缠其身!”结尾与开头相呼应,把曹霸的荣辱和时世的盛衰相联系,寄人尽其才的希望于升平之治,这是贯穿全诗的一个重要思想。
《观曹将军画马图歌》说:“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喟叹人才随着玄宗的亡故和盛世的消逝而湮没,可与《丹青引》的意思互相发明。但诗人没有局限于一味怀旧,而是由此推及古往今来的才士盛名之下往往困顿失意的普遍规律,就使诗歌的境界升华到了富有现实批判意义的高度。
这首诗借丹青以赞才杰,由人事而及时事,融精辟的艺术见解于传神的咏画技巧之中。无论写人写马,只从神气着墨,不屑穷形尽貌,与曹霸画骨传神的笔意可谓相得益彰。全篇布局铺写,变化多端,纵横开阖,首尾振荡,充分体现了杜甫七言歌行淋漓顿挫、夭矫跌宕的独特风格。宋洪迈《五笔》说读此等诗,可不待见画,“直能使人方寸超然,意气横出”。这种内在的精神气骨正是杜诗千载之下犹能感奋人心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