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红尘多处

1971年9月13日,农历辛亥年七月二十四,白露后的第六天。

东经111°15′、北纬47°42′,蒙古国肯特省省会温都尔汗西北70公里的依特尔默格县苏布拉嘎盆地。

凌晨2时25分,盆地上空的正南偏东方向出现了一个闪着红色灯光的飞行物。

飞行物越飞越近,越飞越低,接近地面时忽又拔起,似乎在寻找一块平坦的地方。

如果你在现场,你此时应该已经能够分辨得出来了,那是一架英国德·哈维兰公司研制的三叉戟客机,编号为256。

终于,那飞机似乎完全失去了动力,一头栽了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

天亮以后,当时驻蒙古的中国使馆二秘孙一先和翻译沈庆沂等人接受指令来到坠机现场。他们按照指令对一具具烧焦的绿穿军装的尸体进行了拍照。

他们一***拍了十几个胶卷,三、四百张现场照片,把大大小小的每一片残骸都拍了下来。

等他们拍完了照,蒙古国的工兵来了。

在当年中国驻蒙古的大使馆的安葬纪要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几天以后,两个克格勃军官带人来到这里,他们掘开墓穴,割走其中一对老年男女的头颅。

时间又流过去了整整四十年。

2011年9月13日,农历辛卯年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的第二天。

东经111°15′、北纬47°42′,蒙古国肯特省省会温都尔汗西北70公里的依特尔默格县苏布拉嘎盆地。

远处,一辆满是尘土的旅行中巴车从温都尔汗的方向由东南向西北开来,车子的后面,蜿蜒的克鲁伦河在静静流淌,一轮红日从草原上冉冉升起。

中巴车里面边连司机在内一***十个人。其中有七个年近古稀的老者,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从他们的交谈中你可以知道,年轻人是七个汉人老者与两个中年蒙古人的翻译。

两个蒙古人,一个是司机贾哈,一个是电视台的摄影记者白音。这两位都是自愿为老者们服务的热心人。

七个老者中有一位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显然是这一众人物的核心,老者们有的他老张,有的叫他清霖。显然,他们都是很熟稔的朋友。

年轻人有些疑惑,他掏出自己的小本子看了又看,道,您不是叫张云林么?

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是过去式了,他们还改不掉。现在我叫张云林。

年轻人轻轻的哦了一声,他猜到了,眼前的这个年轻时的美男子原来就是林彪的驸马爷。

中巴车在前一天的下午就来过这里,车子开到盆地的中央一片荒草稀疏处所立的石碑旁停了下来。

贾哈应该是不是第一次来过这里,他指着盆地南部的一片焦土对众人说,那就是飞机坠毁的地方,当时的大火把这片砂土都烧成了黑炭,四十年过去了,只有风吹过来的砂土上,会长长出几丛蒿草来。

众人唏嘘了一阵子,便围着那块高一米、宽半米青色石碑看了起来。

那石碑的正面刻的是“九一三遇难者之墓——2008年9月13日缅怀者敬立”,背面刻的是“历史不会忘记”。

“这块碑是谁立的?”张云林问。

贾哈听了,摇了摇头,道,我也问过许多人,没有人知道是谁立的。除了中国人,很少有蒙古人专程到这里来。

张云林又问,墓碑在这里,墓在哪里?

白音说,按我们民族的风俗,人不能埋在他死的地方,听说他们的合葬墓设在西南一公里外的一个坡地上。立这块碑的人很显然也没找到,所以才会把碑立在了这里吧。

1928年12月10日,江西省宁冈县新城镇来了两支衣衫褴褛的军队:红四军和红五军。

会师的队伍打谷场上用几张破桌子搭成了一个台子,两个军的人马围拢过来听首长们的讲话。

身材瘦小的林彪此时淹没在人群,他要踮起脚尖来才能勉强地看到台子上的几个人。

虽然名义上是两个军,但实际上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人,也就是不到一个满编师。但二十八团却有一千五百多人,是红军的主力。该团的前团长王尔琢在四个月前被叛逃的二营营长袁崇全给枪杀了。因为此前在战斗中的表现为朱毛赏识,21岁的林营长被破格被提拔成为林团长。

21岁就刚上了团长,你爸爸又不是李刚,自然会让许多的老兵不服气,于是林彪就有了“娃娃团长”的外号。

现在,这个“娃娃团长”正抻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台上有四军的军长老朱、党代表毛委员和五军的军长老彭。

在若干年后的宣传画上,老朱的位置被林取代了,而老彭早就不见了踪影。

虽然在后来的宣传画里林取代了朱,在语文书里,朱的扁担也变成了林的扁担,但林对朱还是始终抱有敬意的,因为朱是他的伯乐。没有朱,他也许会湮灭在人群中,然后在某一场战斗中被一颗流弹击中,可能连一个名字都不会留下。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所以一个人的成功,运气远比能力重要。

1928年1月12日,朱率部在湖南宜章举行湘南起义,2月29日,林彪带领一个连押运辎重途中被民团劫杀,伤亡三十余人,辎重也被抢劫一空。

朱闻讯大怒,对林道:你在黄埔学的本事呢?

林说你等着,我会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几天后,林彪带上几十个人化装成国军,混入城中把这个民团连锅给端了。

又过了没几天,林彪带着他的七连消灭了耒阳敌军一百余人,抓获俘虏八十余名,还缴获城里有五百多条枪。

接连的两场胜利让才当上连长不到两个月的林连长变成了林营长。

然后,又过了没半年,他成了林团长。

23岁的时候,林彪已经是林军长了。

林虽有大本事,可在当时,除了朱毛几乎没人喜欢林,尤其是政工干部没人能和他处得来。聂荣臻说他“独断专行,排挤同级政工干部,当连长时看不起营长,当营长时又反对团长,有非常浓厚的个人主义”。

一年前,二十八团改编为第一纵队,上边派21岁的谢唯俊来给林彪当党代表,结果林对谢很不满意,经常跑到毛那里告状,硬是把谢给挤走了。

六年后,谢率一小股部队与土匪遭遇,死于肉搏,死时年仅27岁。

能和林彪处得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罗荣桓。

“谁说林彪难缠?罗荣桓在四军,不是跟林彪团结得很好吗?”毛说。

可罗心里的苦只有罗自己最清楚,他有时实在受不了就找他认为可靠的朋友诉苦:和他***事等于判了我无期徒刑。

也许是长期压抑,1963年12月16日,只有61岁的罗荣桓病逝于北京。

罗死后第二天,林彪顶着大雪去了医院。

那天,他一个人在罗的遗体旁坐了很久。回家后写下了一副挽联:

林彪并非是不懂感情的人,他只是不擅表达。

1907年12月5日,林彪出生于湖北黄冈回龙山下林家大湾村的一个乡坤家中。

那时,其父林明卿刚好三十岁,此时的林家拥有着几十亩土地,十几间茅草房,几百亩的山林,还有一个织布厂。

林彪是林明卿的次子,他上有哥哥庆佛。下有弟弟育菊和三个妹妹向荣、宝珠和小妹。

小妹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所以没有正式的名字。

林彪本名林祚大,字阳春,曾用名毓蓉或育容。所经他的老婆叶群叫他林总或育容。

传说林母在生他前一夜曾梦到一只白毛老虎端坐在中军大帐里,林父讲给村人,村人啧啧称奇。

也许是因为这只白毛老虎,林彪上学后因为毓蓉更像女孩的名而被同学嘲笑,于是林明卿给他改了林彪这个名字。

彪者,小老虎也。后来,林彪有了儿子立果,乳名就也叫了老虎。

林彪满月那天,林父办满月酒,有一个老道来相面,那老道只看了一眼便惊呼此男将来可比韩信。他对林父说:“少爷天生富贵,前程不可限量。但一生不可习武,习武则难躲血光之灾。”

这样的传说有几分真实已经无据可考,但林彪后来的命运大体上是走了韩信、徐达们的老路。

一千多年前的所罗门王说过,人类历史里没有新鲜事

当代的美国作家麦克尼尔写过一本小说名为《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意思都差不多。

虽然林父坚决不同意这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儿子去当兵,但林彪在育英和育南两个堂兄的鼓动下,他还是去报考了黄埔军校,成为蒋先生的学生。

还有人说林彪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他失恋了,呵呵,这个有点八卦。

当然,失恋这事确实有,他也经常失恋。

后来,有人说蒋先生出十万大洋要买他的头,再后来又有人说蒋先生闻知这个学生摔死了还大哭了一场。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别当真。

然后又有这样的传说:当年29岁的林彪当抗大校长时,林明卿大老远地跑到延安找儿子,毛特批59岁的林父吃特灶,所谓特灶就是想吃啥就给做啥。

这个传说可信么?当然也是瞎编的,因为那一年去延安的不是林明卿,而是林彪的三弟林育菊。毛总不可能让林三弟享受林老爷子也未必能享受到的待遇吧?

林明卿是1944年携家人离开武汉赴延安的,在途中,林母陈氏因施救一个乞丐被染上霍乱,死在了逃难的路上。

林彪是一个孝子,得知母亲死了,好久郁郁寡欢。

1962年1月14日,85岁的林父因脑溢血在阜外医院逝世。他遗体安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林彪以林育容的名字为父亲立了墓碑。

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这块墓碑被砸碎,后来又被重新粘合起来。

林彪的一生很少参加各种宴请,他也很少请人吃饭,但他的父亲送葬后,他让秘书在三座门订了几桌酒菜来招待阜外医院的医护人员。

在林彪的一生里,他的大半时间都是在和老彭斗法。在某座山上也是由他首先向彭发难。但有一件事,他对某人说,当年提出让彭取代你的人不是彭本人,而是我林彪。

就为他这句话,彭到死也没说过林一句的不是。

彭也有不是,但还是一条恩怨分明的汉子。

林也一样。

林彪并非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当毛遭排斥靠边站时,门庭冷落,毛自己形容说连鬼都不上门。但林彪却是一个例外,在那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去看望毛,同时他还表达了坚定支持毛的态度。

后来毛掌握了军权,林彪又站出来质疑毛的指挥能力,说你要是不行就让彭来干吧。

林彪带着他的四野进入东北后,毛希望他在锦州以西打大仗,林不同意,还在电报里说他希望主席能够头脑清醒地考虑问题。

林彪也不是一个拉帮结伙的人。进入北京以后,其他几位元帅闲下来喜欢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他却从来都不参与,而是呆在家里。

他的院子也总是静悄悄的。

当他身体状态可以下床时,他也不会出门,而是自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在踱步时他也会喃喃自语,之后会把这些内容写到纸上,然后继续自言自语,丢掉已经写好的纸并重新拿出一张纸再写。

林彪曾经有跳舞的爱好,在东北时,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举办了一次舞会,林彪应邀参加。在舞会期间,一名苏联的女人觉得林彪身材矮小,而且一脸病容,所以拒绝了林彪的邀请,这让林彪很狼狈。虽然总领事知道后很生气,骂了那个女人一顿,可从这之后林彪就不怎么跳舞了。

林彪也很少参加社交活动,而他就算出席了活动,也极少和旁人交流。他更不会张罗饭局或找人到家里来搓麻或打桥牌。

1959年的国庆宴会上,贺龙端起酒杯向林彪敬酒,林彪拒绝喝酒,贺龙笑着说道不会喝酒还算什么男人,而林彪一声没吭,转身离开。

其实别说是贺龙,就是斯大林敬他的酒他都拒绝了。如果没有敬爱周在一旁接过那杯酒,斯大林可真就下不来台了。

这些故事在林彪死后以各种方式和渠道在民间传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已经无法考证且无须考证了。

四十年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那个长10米,宽3米,深1.5米的合葬墓冢上已经长满了荒草,与地形模糊在了一起,墓前的石碑和那块飞机的残骸早已经不知了去向,是被雨水冲走了或是被风沙掩埋了,还是被牧羊人搬走垫了羊圈呢?

天知道。

“要是没有人带路,咱肯定找不到这里。”黄春光对张云林说。

他们是前一天的上午到的坠机现场。因为这块土地归个人所有,他们在去那里前,拜访了“地主”,送给他几瓶茅台酒和几条中华烟。

“地主”告诉他们,苏联解体前,坠机现场一直被蒙古官方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入禁区。解体后,禁区也随之解禁。最早到这里的是2001年北京电视台《蒙古纪行》剧组,他们在附近转了七八个小时,才找到坠机现场。至于墓地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们是拿着一份上面刊有当年美国人对这一带的卫星航拍图的旧报纸找到这的,当年发这张照片的编辑不会想到,四十年后还会有人拿这张报纸来导航。

终于,他们认定一片周围散落了很多石头的土丘应该就是下葬的墓地。因为这里是草原,石头也是很稀有的东西,这些石头一定是当年修墓时从远处运来砌在坟墓四周的。

2011年9月13日上午,林彪的女婿张云林和林彪手下的“四大金刚”的儿子黄春光、邱路光、吴新潮、李冰天及黄的友人李建军和李建国等七人在林彪等九人的墓前摆上了鲜花和供果,焚上香烛,开始祭奠已经离开人世整整四十年的亡灵。

作为林彪的女婿,张云林第一个宣读祭文。

然后是黄春光读祭文。

二人祭文读毕,张云林打开一瓶茅台酒,把酒撒在了被枯草掩盖的荒丘上。

唐代宗大历元年(公元766年),54岁的杜甫来到了夔州(今重庆奉节)。

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关照下,杜甫得到了一份为公家代管百顷公田的差事,也就是当上了国营农场的场长。

这是他结束了“长夜沾湿何由彻”的日子后过上的一段较为安定富足的生活,也是他的一个创作高峰。那些我们所熟悉的如《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蜀相》《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阳楼》《咏怀古迹五首》等大量名作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

在《咏怀古迹五首》中诗人分别吟咏了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等人在长江三峡一带留下的古迹,赞颂了五位历史人物的文章学问、心性品德、伟绩功勋,并对这些历史人物凄凉的身世、壮志未酬的人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寄寓了自己仕途失意、颠沛流离的身世之感,抒发了自身的理想、感慨和悲哀。

今人最熟悉的是五首中的第三首,准确地说是五首七律诗中第三首的前半部分: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据说当年毛在得知林死在蒙古之后,将这半首诗改了两个字,于是就有了: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林彪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上网查了一下,还真有。

林彪生长在黄冈,昭君生长在宜昌,此二地古时皆隶属于荆州,二人算是半个老乡。

尽管网上有此戏作,但我还是怀疑其真伪,毕竟,林彪的死对于毛的打击是巨大的,他能戏得起来么?

也许,又是格局限制了我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