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5)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 过来相请。走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 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 王婆道:?呵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 子坏钱?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伤了娘子!?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 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 地晓事,直头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这事,自 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 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 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 ?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 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 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 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 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 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 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慌忙应 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
那妇人慌忙应道:?是,是。?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借着这妇人对西门 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 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 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 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 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 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撰钱,又且 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里。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 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 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 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 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产,知县相公也和 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 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 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有 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金莲心爱西门庆,摇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 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 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 分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 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 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 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 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 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 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 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也把眼 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 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卓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 一杯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 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 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 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庆亦偶金莲。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 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 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 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 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 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 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 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 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 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 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 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 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 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 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 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 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
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 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 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三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 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 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那妇人口 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 来当路坐了,手里一头绩着绪。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卓上拂,把那双箸拂 落在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绣花鞋儿 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 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 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 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胛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 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 耳畔。津津甜唾,关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 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 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 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 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 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 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 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我心,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 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 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 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 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 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 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 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 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 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撰得三五十 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 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 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 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 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 ?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 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 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 耍!我要和西门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 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 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 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里小猢狲,理会得 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多落 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他真 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 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 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 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 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 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 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
不是郓哥来寻这个人,却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险道神脱 了衣冠,小郓哥寻出患害。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