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32)
9月1号开学的前一天,教师集训结束,散会了。当晚我就接到大队通知立即去小学开会。不妙。我到的时候,学校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到会。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在摇摇摆摆,照着李向东的尽是骨头的一边脸,另一边脸埋在黑暗中,像被快刀切走了。由于他遮住了光线,其他许多人都像森林中的野兽深深地躲藏着。静得出奇,偶尔有人干咳两声,像在威胁谁,还有几点暗红的烟火在晃动。
当李向东干咳一声后,这会议就开始了。他掏出笔记本,稍稍就近了一下灯光,做出一幅老迈眼花的样子吃力地说:“开会了。我先说了。为了搞好我们大队小学的教育质量,支部开了两天会,决定对原教师队伍来个整顿,该上的上,该下的下。这个,区委龚书记也很关心家乡的教育,叫我们一定要搞好这次整顿。最后的调整方案都经过了区委的。现在我把区委的批复书念一下。”
他又掏出一张白纸来,大声念道:“批复出。区委经研究决定,同意骏马大队小学,辞退原教师龚二林丶马小斗丶何明善三人,接纳马迪成丶何文权丶何双喜丶龚玲香四人为新教师。特此批复。1978年8月26日”。
我至此才愰然大悟。那个龚玲香,美女,今年刚高中毕业,考试她可不行,显然她马上就要做李向东家的大儿媳,明摆的。后来果然,至于玲香他爹由小队长一跃而为大队副s记,这倒没人想到。
忽然李向东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囗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我壮了壮胆泄了几句愤,说我这回考了287分,说明我文化底子还可以,是能胜任教师工作的。我比现有的和新进的老师这方面应当要强好多,你们这不是关心骏马大队的教育,而是故意整人。看你们以后能把书教得好到哪去!我还东扯西拉一些别的。
最后点龚二林的名,他没做声。李向东收场了:“你们,老实跟你说,讲话你老实要跟我学几年,这个水平我看不起!以后好好锻炼,散会!”
扪心自问,我这破身体,哪适合教书呢,应该赶快去治病,仅仅自认为被辞退了显得挺丢人,我不过是强词夺理而已。龚玲香她哪怕只考我一半分,也会比我教得好。不几天我有一种走出牢笼的自由感。我不再记恨李向东,是他第一个点我名上高中,我永远记得。
可恶的是,我回来第二天,何双喜就来我家跟我算经济账,并把邻村那个痨病鬼弄上门来跟我吵,说我收了人家儿子的学费没记账。我知道,这都是马金才搞的鬼,他的学校财金,收钱全是他的事,与我无关。这年年底,父亲说大队扣我在学校什么什么钱60多块,其实就是那民办教师补助,我整个一年里就只有马金才那一回塞给我3元8角,再没第二回。他们把我名下的钱混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得志考中专初选了,我后悔得要死,干吗不去考中专。不知怎么搞的,得志最终还是没有被录取。我那老娘比我考起来了还高兴,她说得志亲房的一个大爷礼钱都送了,哪知道老鼠跳到糠箩里,一场欢喜一场空。
不几天,人们不再指指点点地议论我和文权的意外交换,习之为常了。在田野里劳动也没有什么不好,外面空气新鲜,流点汗再正常不过了,在教室里燥热难当那样子挺尴尬的。
只是和文权一家人,特别他那老二,在一起干活很烦。我恨透了这家伙,他对我一脸的敌视。他像他老大一样长着一对永远不怀好意的大眼珠,我恨不得要给他抠出来才解恨。有一次,一起在田里干活,他盯着我的脸说:“有的人,总不怕丑,天天叫喊着北京呀上海呀,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今天这样子,硬要丑得钻地缝!”如果可能,这狗娘养的,我要一刀给他戳个透心凉!
我这人嘴不稳,好幻想,关于考大学,搞写作,我是多次地和半懂事的二弟说到北京上海的,这里的确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文权这一家子人常常像密探一样从我家侧目而过,或在我家窗下站过半天。
他们那房头里还有个人接着武权的话说:“要是我糊自己不来,我就死了他!”这家伙也曾经在去年挑坝时亲眼见过我的暴热症。他此时也在把我往死路上引。得志问我王大林还来信没,故意让我心烦。
现在想来,这个人当时是想刺激我去自杀呢。我的父母,特别我那母亲,那时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已经考了这样的分数,现在又被学校除名,奇耻大辱,居然没想到送我去高中复读,其实她是生怕我考起来了。
秋风瑟瑟地吹落树上最后几片落叶的时候,不知怎的,我染上了痢疾,每天要不停地蹲茅坑,拉下来的尽是血肉模糊东西。几天下来,人虚弱得几乎一风都可以刮倒。我开始并不知道这是痢疾,以为是燥热病胸闷病要换一个方式。虽然虚弱不堪,可燥热胸闷似乎比先前好些,莫不是物极必反吧?我也就懒得找赤脚医生。
一天,赤脚医生正好经过我家附近,我上茅厕回来刚好碰上他,他大为吃惊:“你怎么瘦成这样!”问明了症状,他说我这是痢疾,并责怪我拖了这么多天,最后给了些药我。药很快见效了,不需要老上茅厕。但人走路总向一边去,自己的双脚我控制不住,好奇怪的感觉。我偶尔朝镜子里看一看,吓了我一跳,原来我快要成为一把枯骨了,纯一幅死人相,满脸苍白,牙齿外露,眼睛深凹下去,完全不是先前那个我。
父亲望着我,说他年轻时也得过一回痢疾,吃了一餐新鲜猪肉就好了,这方子很灵验。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给我提回一些猪肉。猪肉对我们实在是稀罕东西,我几乎快要把它忘记了。自从过年吃了几回至今十个月了,再不知肉味。对着它会产生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我母亲不声不响地把这猪肉切得细细的,放进土炒罐,引着了木炭炉子,这好像叫“清炖”的做法吧,据说这样更有营养。那是自然,就这么不知不觉中慢慢烂了,什么营养都不曾挥发,不像在大锅里硬炒,等炒熟香气跑了一半。
约摸一个多小时后,我闻到了淡淡的诱人的肉香,知道这是清炖猪肉在和我打招呼,可以下肚了。我匆匆地走进灶间。父亲一一任大土灶前烧火,母亲在灶台上炒青菜。我朝放在小土灶上那不断冒出白气和香味的沙罐望了一眼,小心地揭开盖子,,,我那娘冷不防地发怒地红着脸一把端起沉甸甸的土沙罐,将那炖好的猪肉一下全部倒进大锅中,飞快地用锅铲捣拌几下,那白花花的猪肉立即分散开来,失去了刚才油润的光泽。她一边抄拌,一边嘟哝道:“一人吃一点!”就盖上了锅盖。
我的心凉透了,再守在这儿就太难堪了。我回到床上气得直掉泪,显然她生怕这肉把我的病给吃好了,这个狠心的老狗!那时不晓得她的心为什么这么毒,大约10年后才知道她早已没把我当她的儿子了,她生怕我不死。
人,原来是最最无聊的动物。
我刚刚恢复点元气就参加收割二季稻的劳动。
不知为什么,在不远处那块田里,大叔跟父亲口角起来。大叔那嘴可铁了,当了10多年队长嘛,他怕谁?他熟练自如地挖苦,咒骂,狂怒,仿佛要把对手生吞活剥,“你!一生一世就是个小孩子,看你做得了大人吗?你有什屌用呢?!”“看你这傻样人就烦!”
父亲的话绝大部分被淹没在敌人掀起的唾沫狂涛中,他的话我半个字都没听清。我父亲我怎么不清楚?他从来不和人家多事,而且埋头苦干。总起得不久前的一天,大家一起在那大棉田里起沟,一起十多人,父亲一边不停地说话,可他的手也是不停地挖,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疲劳为何物。别人都是磨磨蹭蹭地打打停停。父亲起3条沟,别人都只起一条沟。这上午,我亲眼见到他干的有别人两倍多。凡是大伙在一块劳动,他都比别人干的多,但他自己不晓得。他的缺点是,爱说话,不管人家听不听,不管人家说什么或想说什么,只顾自己没完没了地说,我听了是有些头痛的。他是糊里糊涂他说,糊里糊涂地干。我相反,一般不说话,让别人去说,凡损害我的话此生再不会忘记。我父亲特别健忘,我相反。否则我怎么能写书呢,对吧?
捆完了把就挑,我因为身体虚弱跑不动。那个六爷恶狠狠地质问我:“你年轻伢怎么老气横秋?”他也不是好东西。
谷把太重,有几担半路上弄散了。哎,文权的三弟只要见了,务必要停下来人,帮我重新捆好,还帮我上肩。他叫希望,大我4岁,有力气,农活早干熟了。这人怎么就和他老大老二完全不一样,人也长得漂亮,我真的好喜欢他,同时也有所不解,他为什么就这么好。有回晚上开征兵动员会,回家路上他提醒我:“男俏必贵,女俏必贱”“人越俏越有病,,,”他是要注意下自己的身体,搞清楚是什么问题。旁观者清,他很关心我,这是明摆的。
此间,除了我父亲那弱智,所有人都清楚,我应该去复习参加明年的高考,才是对的。但是他们都是我的敌人,生怕我明白过来了,从来没人向我点拨一下。我也没长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