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的尘与土》赵润州散文赏析
威廉·斯通纳的一生很长也很短。在约翰·威廉斯笔下,可以扩展到十余万字的同名小说,也不妨浓缩为开篇不足三百字的话。再寻常些,像济慈的墓志铭“把名字写在水上”或是小津安二郎墓碑上的“无”,本是尘土的总要归于尘土。
小说从斯通纳在美国西部农场上的少年时期讲起,直写到他65岁(1891—1956)离开人世。先后经历进步时代、焦虑时代和冷战时代的斯通纳,一直栖身密苏里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拿到母校的教职,随后教学研究、结婚生女、衰老死去。他仿佛时代的旁观者,拥有真空一般的私人生活,工业革命、世界大战和大萧条不过造成岳父自杀、女婿战死等间接影响。他默默忍受现实的不完美,故乡日渐沦陷、婚姻走入坟墓、同事反目成仇、婚外恋情终结等人情世态,只作终将归于沉寂的插曲。以及世俗意义的失败,终身助理教授的职称,价值在于遗忘的专著,饱受迫害的教学生涯……随着年华在悲欣和忘怀中流逝,斯通纳等到了预知的结局。
《斯通纳》不单是一部学院小说,也是知识分子形象的定型之作。斯通纳活过,然后死去,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看似平淡地发生在你我面前。不慕名利、不图富贵、不求闻达、不嗜竞争,将象牙塔作庇护所,以书生活寻求慰藉,笃定天堂的图书馆模样……约翰·威廉斯以澄澈、节制的刻画,触摸斯通纳的灵魂。似乎以庸常现实为背景,将麻木、冷漠、孤绝赋予知识分子,如此一生自然不过。
第一眼故事,第二眼生活。在沉疴遍地、物欲横流的社会场景中,《斯通纳》记录着主旋律和小场景的和谐并行,时代高歌猛进,边缘人物沦落沉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充满利益关系的社会中,实用有利成了价值尺度,利害得失成了行为准则。对于追求生命价值和终极意义的背“道”而驰,往往以不识实务、不切世用而无人问津。约翰·威廉斯闻出了时代场景兵荒马乱的气息,俗世生活的质问、庸常现实的诘责,蚕食着洪流中的孤岛,不断制造尘嚣烦躁、心理压抑。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则是以梦为马的骑士与风车战斗,除了注定的徒劳,还有宿命似的虚无幻灭。这也成为斯通纳的写照,他拒绝与外部世界作廉价妥协,坚守非暴力不合作意念。然而,所有的反抗在旁观者不过是某种姿态或腔调,只是成功地令人觉得他越来越难以理解。他终生追求的智识,不过是漫长岁月尽头的无知,则将严肃与滑稽、悲剧性与喜剧性、伤痛失去与美好温柔交织在一起。
斯通纳的生活超越历史事件束缚,在时间之河另一端的平行发展,同小说蒙尘50年后的畅销辉映。《斯通纳》没有拘泥于现代人困惑症结和社会病态原因的解构,而是洞察生活本质所蕴含的真诚、 *** 和力量。不同于认定人的根本无能和卑微的现实主义,约翰·威廉斯肯定个体独特存在的意义,鼓励人们努力成为真正自我的本体。他书写知识分子同人世生活的矛盾、自我的对立,描摹预见期待的与真实体验的生活间的落差。以志业追寻自我毕竟是部分人的人生选择,同经世致用相去甚远,也无法弥合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之间的鸿沟。但是,把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当作生命价值和终极意义的知识阶层,似乎就是有些冥顽不灵,也往往那么理想主义。面对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斯通纳没有退缩进生活的序列里,或是臣服于毫无理性的力量。他坚守深植大学的信仰,实践了对理性的尊奉、对精神的执着以及对生活的怜悯和爱,也回答了鲍勃·迪伦的问题,“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人”。
“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斯通纳》无非讲述了爱、志业、独立、自由与死亡,这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们在一个勇者有过的失败不失意的人生中是如此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