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

初读石黑一雄是在大学的时候，那个学期我刚从忙碌的状态中脱身，整日无所事事，便常捧了小说来看。那时候，我与同行的朋友常常是装在书包里两本小说，一整天的课上就再不做旁的什么事了，他读了很久的黑塞，我却看的杂。傍晚下课，我们慢慢悠悠的从散布在学校某处的教学楼回到宿舍，那生活，现在忆及仍觉美好。

那时候石黑一雄才刚获诺贝尔奖，我为附庸这风雅便买几本来看，《远山淡影》、《无可慰藉》、《被掩埋的巨人》。《远山淡影》是其中最薄的一本，几乎拿到当天我就翻开了它。当时没有写读后感的习惯，所以大部分的故事便也就忘了，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书如其名吧，看《远山淡影》真的如看远山淡影，就仿佛清晨或黄昏，你坐在行驶在副驾驶座上，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远远的你依稀看见一片片的山的影子，它们似乎都不甚高，却因在远方而与云相接，于是便那么缥缈。看日本作家的书总似乎隔了一层海雾，故事都特别的淡，热烈的情感总表现得那么冷淡。

中途放弃《被掩埋的巨人》的几年后，我又翻开石黑一雄，《长日将尽》。

《长日将尽》描写了达林顿公爵府上的管家史蒂文斯工作20年间对如何做一个优秀管家的体悟。

府上服务人员的减少使忙碌的优秀管家史蒂文斯犯了不少小错误，他追求完美，认为一个优秀的管家工作上一点瑕疵也不应该有。于是他希望去拜访婚姻生活不顺的肯顿小姐，希望她能够重回达林顿府工作，在新主人法拉戴的建议下开始了自己的一段旅行。

在旅途中，史蒂文斯开始思考如何成为业内翘楚，或者说史蒂文斯开始讲述自己这个行业翘楚是如何工作的。只允许优秀管家进入协会的海斯协会是这样公布自己的要求的：必须服务于显赫之门庭。对于这个要求，史蒂文斯半是同意半是拒绝。同意一个真正优秀的管家应该服务于显赫门庭，但是对显赫门庭的定义有所不同。史蒂文斯认为，不是只有传统的贵族才是值得被人尊重的名门望族，那些新近崛起的、为了人类最少是为了欧洲的和平发展而努力的政客、商人之类也应该算在显赫门庭里面。同时，史蒂文斯并不认为在哪里工作是成为业内翘楚的最核心原因，最核心原因是“尊严”。

什么是一个管家的尊严几乎是整个后文在解释的问题。作者用四件事情来描述这个尊严，两件发生在史蒂文斯的父亲身上，两件发生在史蒂文斯身上。作者并没有明确的指出到底什么才是这个尊严，但是从史蒂文斯的回忆里面我们隐约可以窥见。

在引入史蒂文斯理解的尊严的概念的时候，他回忆了父亲作为管家是发生的两件事。第一件是父亲在当管家的时候。雇主的几个朋友喝的大醉，硬要由管家领着去附近游玩，车上，雇主的这几个狐朋狗友大骂起来，一开始骂一些无所谓的事情和开车的管家，管家不为所动；接着骂起了主人，管家便停下车，走到车门口，怒目着这几位朋友，直到他们露怯。

第二件是一只老虎入侵厨房，而客厅立面，主人正在跟朋友聚会，管家并没有惊慌忙乱，平静的问主人借了猎枪，而后几分钟内，管家便再度出现在客厅里更换新茶了，还留下了一句让父亲骄傲一生的话“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

管家的尊严就是，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要按照雇主的预期完成交代的工作。所以面对客人的挑衅谩骂，管家无动于衷，所以在怒目相向之后，管家回到驾驶座完成工作，所以面对老虎的造访，管家冷静的三枪，并没有耽误任何活动安排。在此基础上，维护主人的权益名声。所以在谩骂主人的客人面前，管家起身，不言不语，只是怒目相向，直到他们害怕。

这种尊严也不仅仅是对管家的要求吧，简而言之在其位谋其政，努力完成自己工作职责内的事情，对自己的工作含有一种敬畏。正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史蒂文斯也成长成为这样一个具有“尊严”的管家。于是便有了一个恪尽职守，近乎冷酷的管家形象。

作为一个管家，史蒂文斯几乎变的没有个人情感，戴久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具，再也摘不下来。达林顿公爵心系和平，一心觉得作为战胜国，他们不应该如此严苛的对待战败的德国，他强调平等，认为各个民族在战争过后都应该是平等的，不能因为德意志民族曾经发动战争，就对战败的德国极尽严苛之能势。再这样心态的影响下，达林顿公爵要求了一应对各国政治有影响力的政府或民间人士到府商议宽容事宜。而作为达林顿府上的大管家，史蒂文斯当然有义务将这次的会面安排的妥妥帖帖，对到访的风云人物的细枝末节都照顾的尽善尽美。于是乎，史蒂文斯没能陪伴在临终的父亲身边，只是匆匆看过一眼便重新投入工作去了。

错过与父亲的告别之后，史蒂文斯又错过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其实并不愿意将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的关系视为爱情，他们只是长期工作关系的交往之中产生的一种依赖，但终归是错过了。肯顿小姐在接受求婚之前，反复出现在史蒂文斯先生身边，用各种方式暗示，希望能看到史蒂文斯的挽留。可惜的是长期的“尊严感”，让史蒂文斯变得冷漠，变得公事公办，错过了肯顿小姐所有的暗示。多年以后，他们在肯顿小姐生活的小镇重新见面，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答你，史蒂文斯先生。正如你所说，我们可能很多年都无缘再见了。是的，我确实爱我丈夫。一开始我并不爱他。一开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并不爱他。多年前我在离开达林顿府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我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它。我想我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了又一种激怒你的伎俩，史蒂文斯先生。来到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嫁为人妻以后，对我来说不啻于一记晴空霹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很不幸福，确实是非常不幸福。可是一年一年地就这么过去了，爆发了战争，凯瑟琳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我猛然惊觉我是爱我丈夫的。你跟某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发现你已经习惯跟他在一起了。他是个善良、可靠的好人，所以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他。”

肯顿小姐再一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

“不过，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偶尔就不会有这种的时候——在极其孤独的时刻——你会想要对自己说：‘我的人生中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而且你会开始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你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好的生活。比方说吧，我开始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而我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为一些琐事而怒不可遏，而离家出走。不过我每次这样做了以后，要不了多久我也就会明白过来——我的本分就是跟我丈夫在一起。毕竟，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你应该明白你所拥有的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差，或许还更好些，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我想当时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因为我是颇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消化了肯顿小姐所说的这一番话的。不仅如此，您应该也能体会，这番话里隐含的深意也真是让我心有戚戚。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在经历的时候，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都并不觉得错了什么，直到失去。肯顿小姐在结婚以后在逐渐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种可能更完美一些的生活方式，至少是更和自己心仪的生活方式吧，错过了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有些是因为赌气吧，但世事难料，我们总要往前走的，不能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肯顿小姐再后知后觉的遗憾也不过是新生活里面的一点小的磕磕绊绊，也许他会在某个深夜里辗转反侧，对自己所失去的为经历过的生活表示一种怀念和幻想，也许会偶尔写信给曾经承载自己希望的人，但终归还是在自己的生活里。

史蒂文斯。史蒂文斯就可怜了，直到他们再见，直到他们再次告别，史蒂文斯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史蒂文斯才看清一直从曾经延伸过来的自己。遗憾吗，遗憾都没有办法遗憾，处在故事中的时候，他不曾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心意，过了很久，直到从自己的职业中暂时走出来的时候，才明白过来。

石黑一雄说他写《长日将尽》的出发点是想书写“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的层面上蹉跎了一辈子的”。这便是史蒂文斯最真实的写照，为了成就事业荒废了自己的一生。

书里，史蒂文斯的事业并不完美，这在我看来无关紧要。哪怕他真的成就了自己作为一个管家的事业，面对荒废的人生又该如何呢？

近来，我常思考在会做什么，在学习之外、在工作之外。如果有段时间，我已完成学业，有稳定的工作，不担心生计，在下班之后，我会去做些什么。如果因为机缘巧合，我有两个月的带薪休假，我还有点小积蓄，我回去做什么。问题不是我会去做什么，而是做什么能让我感觉的真是的满足和快乐。我那荒废的人生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于是，近来便越发觉得，我是一个无趣的人。

我其实蛮像说，我们不应该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人生这句话的，可是我又实实在在找不到，没有荒废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便只好用《长日将尽》最后史蒂文斯的一段心理活动来作结。

那个人离开已经有二十分钟左右了，不过我仍旧坐在长椅上没动，等着观看当晚那刚刚已经开始的余兴活动——即码头彩灯亮起——的进展情况。像我已经说过的，特意聚集到码头的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群为迎接这个小小的节目表现出来的欢快之情，似乎再次印证了我刚才那位伴当所言的真确性；因为对于这么多人来说，傍晚确是一天当中最令人享受的时光。如此看来，他的建议或许果真是有点道理的，我的确应该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回顾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自责我们当初的生活并没有尽如人意，终究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的残酷肯定还在于，除了将我们的命运交付到身处这个世界的轴心、雇佣我们的服务的那些伟大绅士们的手中之外，归根结底，我们别无选择。整日地自寻烦恼，忧心于当初究竟该怎么做又不该怎么做方是人生之正途，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我之辈，只要是至少曾为了某项真实而有价值的事业而竭尽绵薄、稍作贡献，谅必就已经尽够了。我们当中若是有人准备将大部分的生命奉献给这样的理想和抱负，那么毋庸置疑，值得为之自豪和满足的就在于这献身的过程本身，而不应计较其结果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