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夜，我的老爹“回来”了

在凉山非常靠近云南的一个山村里，我们多把爷爷称呼为老爹。在我的印象里，老爹那一辈人喜欢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而且是一件一件的套着穿；他们总是佝偻着身子在地里田间行走，让人想象不出他们年轻时也曾有过挺拔的身姿。

在他们身体尚可的时候，总是在做着像割草喂羊之类力所能及的农活，即是想分担着儿子儿媳的生活压力，也是有意的在证明自己还有能力，不是老来一无用处。在实在年迈之后，家里人和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再支持他们劳作，他们便只有向岁月妥协了。

在我们那个封闭甚至有点落后的山村，他们的日程便只有在温暖的阳光下慵懒度日，实际上他们也是需要阳光的，尤其在冬天。只有熬过一个冬天，他们的生命长度才更有希望增加一年，但即使是在这样有着温度的日子里循环延续，他们的眼神还是会日渐空洞，言语从稀少到完全的沉默，他们不是得了老年痴呆，更像是因为孤独而坠入回忆过往岁月的梦中。

小时候缺少玩伴的我，是喜欢追着老爹走的，那时候的老爹也还没有那么缄默，他会用石榴叶吹哨子，也会时不时的给我讲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可是老爹的过往人生对于那时的我，太过遥远和陌生了，我并不能把它们记下来。在长大以后，我才从妈妈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的故事。

老爹生在一个地主家，家里有不少的土地和积蓄，加上凉山的解放是比较晚的，老爹本该会有一个无忧富足的童年。但老爹的爸妈却在老爹才几岁的时候就走了，老爹的叔叔想要这份不薄家产，却不愿意有老爹和他弟弟的存在，就对他们百般虐待，老爹的弟弟因为太过年幼，很快就夭折了。

幸运的是，老爹被他的外婆及时接走。从此以后，老爹就开始了在外婆家的生活，可是没过多久，外婆也去世了。老爹的舅舅舅妈并不待见他，却也想通过老爹去争那份家产，所以还是养着老爹。

后来，家产争到了，但老爹也完完全全成了舅舅家的仆人。老爹力气很大，做着最重最累的活，可却吃不饱也穿不暖，还百般受着嫌弃。在很多年以后，老爹在和我们吃饭的时候都没有主动夹菜的习惯，因为这在以前是要被他的舅舅舅妈骂的。

同时与老爹的境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舅舅舅妈的五个孩子，他们从小养尊处优，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都走出了山村。也是在他们都离开农村后，老爹才开始过自己的生活，虽然几乎一无所有，但老爹肯吃苦有耐性，土地是相对于其它东西都还要要公平的存在，只要你肯对它付出，它就会给你回报。虽然之后的很久还是一直在贫困和饥饿线挣扎，但老爹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了。

我的老爹，最后在我18那年去世了，享年89岁，其实再过几天就是他90岁的生日了，可是他还是没能等到自己的九十大寿就走了……按理老爹在这个岁数离开算是顺天命，这样的葬礼上不会有太多的悲伤，可在跪在老爹灵堂前的那一刻，我还是泣不成声……在我生命里一直默默存在的亲人，就这样退出了，我悲伤于这样的现实。他的离开让18岁的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也理解了一点生死的概念。

在葬礼上，同村的人都在感慨，在村上同老爹一辈的人还在世的已经不多了。再过几年，山村里的风和雨来来去去，都会带走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只剩远处山上的座座白坟和族谱上的名字。从今天起，山上会再多一座新坟……

那一年，是2016年，山村人对送葬的事宜是很看重的，讲究和礼节很多，尽量能做的周全体面是爸妈对老爹最后要尽的孝道，也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在乡邻亲戚的帮忙下，成全了老爹的入土为安。中间一步步的那些细节，我记得一些，终究记得不周全。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老爹的头七，回到学校的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告诉我，老爹“回来”了。

头七，还魂夜，死者魂魄会在头七之日返家，家人要回避，以免死者留恋凡世。在我的家乡，人们的思想不太算封建，但父母亲那一辈的人对鬼神还是敬畏尊重的。那一天下午，爸妈摆下一桌饭菜，在门根后面用碗放上几个剥好的熟鸡蛋，饭菜是用来招待送老爹“回来”的鬼差之类，只有鸡蛋才是老爹能吃到的。

摆好香烛，再用筛子在地上铺上一层细灰，一步一退，走出屋子，关上门窗，这一夜，屋里不能有人。第二天清晨，爸妈才来打开房门，怀着忐忑和好奇，虽然听过老一辈的说法，但实际经历这种事，他们也是第一次。

房门打开，他们仔细观察地面细灰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如果留下的是镣铐拖过的痕迹，没有什么其它形状的痕迹的话，就说明死者心中没遗憾怨气，踏上黄泉路时心中坦然平顺，也不会受到鬼差为难。当爸妈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说过有一家的老太太去世后，在头七日打开房门看到在厨房有一双小脚印，而那家老人就是裹过脚的小脚老太太，生前也总是在厨房忙活……

这些故事一代传一代，没有人去考究真伪，这些头七的讲究只是一个例行的仪式，从未真正信过。直到那天妈妈十分肯定的告诉我，她和爸爸看到了，在地上有那种类似镣铐拖过的痕迹，它从门口到厨房、堂屋、老爹的房间都有，门后的一个鸡蛋上还是被牙轻轻咬了一下的样子，这些痕迹不像猫狗这些动物能留下的，经他们的思考，他们深信是老爹“回来”了。

我一向不信世上真有鬼神的存在，爸妈所看到的或许也会有一个科学的解释，但其实这都不重要。

我也相信这就是老爹“回来”留下的痕迹，带着对我们和这世间最后的眷恋，回来看一眼他生活几十年的地方，最后没有留下遗憾悔恨，安稳祥和的离开了。因为我和爸妈都希望至亲的他在离开我们以后平顺安乐，所以我们没有太多怀疑的相信一切征兆和痕迹。

老爹，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再无烦扰，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