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公子多情

“红绡帐里,公子多情”,这是贾宝玉给自己的评价。他去哭晴雯,回想不少往事,感慨万千,将晴雯捧至天上有,地下无,又尽情洒泪。怡红公子发起情痴来,可能感动不了别人,但至少是可以感动自己的。

宝玉是著名的女性之友。他一听到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姐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就骂人家蠢,不能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又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对女子有高度的评价。但对女子最多意见的也是他。听听他怎样形容少中老三种女性: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再老了,竟是鱼眼睛。形容得非常贴切,看来宝二爷这一番言论是经过不少观察才得出的结论。但是他把错过都推到男子身上,认为女子一沾上男子气息就变得庸俗,这个看法却是错的。彼时,他根本不用长大,只知陷在温柔乡过日子。当然他也不会知道,无论男女,有些人,活着能够有一口安稳茶饭入肚就已经很满足,愿望何等卑微。人人会老,一个人会变得那样锱铢必较,皆因生活逼人,全不由自主,若每个人都像他祖母那样养尊处优,也不难做到德高望重。

宝玉有个不同凡响的身世,除了是当朝开国功臣荣国公的孙子,他还衔玉而诞,万人皆云他来历不小。但长大以后,他的行为和一般富家子弟没有两样:怕读书,结交优伶,知己是戏子,来往之人只懂吃喝玩乐,虽然不算大奸大恶,但也称得上纨绔子弟。除了生得好,别的不值一提。

他终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每日除了对祖母和母亲昏定晨省,就是在大观园中游卧,每每甘心为丫鬟充役,最喜淘漉胭脂膏子。再不就是与各家子弟吃酒玩乐,十分消闲日月。富贵不知乐业不说,每每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伤春悲秋,难怪他父亲见了他就生气,说他:“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

老实说,读者也想知道。毕竟生于那样一个家庭,他可以做的事情太多,断乎不应该只是喜在内帏厮混。可是他就只喜欢混迹女儿堆,至大的理想是死后得到她们全部的眼泪。

他唯一的优点是慷慨。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粥一饭一草一纸皆赖祖荫,可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东西,他都乐于给予。身上穿戴之物固然可以随意送给别人,屋内的东西值千值万也罢,只要他开心,就可以任由丫头们作践破坏。其中也包括他丰富的感情。所以,他会去祭金钏儿,为平儿理妆,帮香菱换裙子,哭晴雯,还肯为未曾见过一面的傅秋芳破例,虽然素习最厌勇男蠢女,却肯让傅家的两个婆子进他的屋子。

这样爱惜女孩子们,时常认为自己为她们操碎了心,可是和他扯上关系的那些女孩,通常没有得到好下场。

因他举止轻浮,金钏儿也失于检点,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惹得王夫人大怒,赶了她出府。始作俑者宝玉并不帮忙分辩,一溜烟的跑了。金钏儿因此跳井而死。宝玉在她死后的第一个生日特意外出祭祀,含泪施了半礼。

柳湘莲疑惑贾琏急着为尤三姐结亲有猫腻,可巧他问着宝玉三姐的品行,宝玉竟说出“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之语,明摆了说三姐品行不行,败人名节。后来柳湘莲悔婚,前去索取鸳鸯剑,尤三姐自杀。柳湘莲见三姐性格刚烈,深深自责,亦为此出家。

晴雯的下场虽然是咎由自取,可是,她是宝玉心上第一等的人物,宝玉亦惧于王夫人的威严,不敢为她辩护,只敢质疑袭人中伤晴雯。做人做到他的份上,真是令人无言。后来他一番好意去哭晴雯,不但不能令人觉得他情深,反而认为他做作。

王夫人因为他的缘故,对大观园进行大清洗,不少女孩因此改变命运。当时的环境,作为贾府的丫头,大概比在寺庙里当尼姑道姑还是好很多的,也比着随随便便许配了别人强,所以她们的命运,并不能算是变好。

宝玉是个中吃不中用的二世祖,读书不成,世务不识,连累人的本领却是挺大的。虽然他并无伤害她们的意思,但是,他的无意,更加可恶。 林黛玉自不消说,为他流尽了一生的眼泪。但最可怜的还是薛宝钗,一个聪明大方沉稳优厚的女子,终身被人冷落,这样的结局,真是不堪。既然他对林黛玉情深义重至死不忘,为何还要娶宝钗?婚姻大事他做不得主?牛不吃水强按头?一个弱质女子如鸳鸯都敢说出终身不嫁男人的话,贾宝玉反而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思去娶亲,除了懦弱,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始终觉得,如果他不是那么多情,那么,这些女子战战兢兢做人,或许会得到善终,她们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有什么理由不能得到好结局。可笑宝玉想对所有的女孩好,可是最后,他所亲近的女孩都没有得到好下场,真是讽刺。

宝玉生得好,因此招人疼爱,其祖母尤甚。但他的父亲贾政,自他抓周时抓了些胭脂水粉来玩起就不太喜欢他,认定他日后必是酒色之徒无疑。贾政这番判定歪打正着。贾母还笑言,宝玉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想他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显此。其实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宝玉果然是人大心大,别的不说,曹公明写的就有两次,一次袭人,一次碧痕。但在她眼里,宝玉当然是好的,简直一尘不染。

柳湘莲说,他们东府里头,大概只有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宝玉也承认,连他也未必干净,实在是有自知之明。

他恨贾琏不懂将平儿这样清俊聪明的女孩儿养作脂粉,又恨香菱跟了薛蟠这样一个霸王,堪称薄命之最。可是到头来,他既辜负了林黛玉,又辜负了薛宝钗,多情又如何?不如无情。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等到靠山崩塌,他无所依恃,开始尝尽人间苦楚,翩翩少年郎踏进红尘变成凡夫俗子,连当年他家里的三等小厮都不如,不知道此时,他对女性的变迁又有何感想?

宝玉衔玉而诞,万人异之,其祖荣公亦托警幻仙子之口盼望他能继业,但可惜他仍然是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一技无成,半生潦倒。被北静王认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宝玉是否有十分文采?大观园中题对额,门下清客相公对宝玉动辄哄声拍手称妙,恭维之极。他哭晴雯的时候,林黛玉刚好遇上。说他“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有中间两句“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有些意思,可是她又觉得“红绡帐里”未免滥熟,帮他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宝玉一听,跌足称妙。他的才情如何,不问可知。

曾经被捧得多高,摔下来就有多疼,疼得永远也翻不了身。宝玉是个软弱无能不过的人,一朝没有了依靠就一蹶不振,令人失望。看看他的妹妹探春是如何说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何等的气概。有一件事宝玉算是说对了,闺阁中历历有人,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女子身上了。通灵宝玉没长眼睛,白落到他身上去了。

懂得欣赏女子确实是一个优点,这个世间,男子爱慕女子的故事还是很多的,不过像贾宝玉这样滥用感情略为看得过眼的女子都关爱还是少见,所以,虽然贪多嚼不烂,他居然也获得不少称赞。很多红学家盛赞他作为通灵宝玉的化身,却自谦为“浊物”,又称他为懂得尊重女性的“新人”。这个好像有些过头了。他不过在顺境中比较懂得怜香惜玉,一遇到问题可是会撒腿先跑的。

无论如何,贾宝玉的公子多情,也限于旧时。后来,宝玉终生潦倒,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他才华有限,不通世路,又太过缅怀过去,根本没有走出来过,所以,终于活成了他以前最厌恶的人的样子。张爱玲三恨红楼梦未完,痛批高鹗之流狗尾续貂,不是没有原因的。怡红公子怎么可能变成游脚僧人?一直相信,成为贩夫走卒才是怡红公子贾宝玉的最终结局。 世事变幻莫测,以前他是在天上住的人,最后那张脸却沾满了俗世沧桑。或许,与众多聪明伶俐才情非凡的女子相识,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运气。

如果,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子知道自己曾经倾情流泪的男子变成这等模样,又是如何的感慨万千?大概是希望“人生只若如初见”吧。